值班的時候被叫起來導尿,在加護病房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但這次卻是個女患者.... 「 女病患尿不都是由護士負責的嗎?」我問。 「抱歉,賴醫師,她的很難導,要麻煩你一下,」 護士滿臉歉意地說。 於是,我步入病房,床上躺著一位清秀的女病患,身旁則站著一 個斯文的男士。他一看到我就說: 「醫師,對不起!三更半夜把你叫起來,可是她實在是脹得無法 忍受了。」 拿起導尿管,我試了一下,管子硬是卡在膀胱頸進不了膀胱。我 想可能是膀胱頸痙孿,這在脊髓損傷病患中相當常見。我立刻吩 咐護士,打一針鬆弛劑試圖使膀胱頸放鬆。再試一次,果然通了 進去,導尿管內才汩汩地流出近一千毫升的尿液。 「完了,這下膀胱準脹壞了!又得再費事做膀胱訓練....」 我心想。 在處理過程中,我與他倆閒聊,終於知道整個故事的輪廓。 這對戀人,在同一所國中任教。一天,兩人相約同遊青翠的山谷 ,未料竟發生意外。女老師失足墜落深谷,摔斷脊背,造成半身 癱瘓,開完刀雖已近三個月,大小便仍無法控制,而男老師也一 直陪伴在病榻一旁。 隔天,教授查房,住院醫師報告女老師病情摘要後,教授緩緩搖 搖頭說: 「已經三個月了,一點進展也沒有,復原機會不大。」 我在筆記上紀錄下這段話。 女老師的頭偏向牆壁,在大夥兒將目標一向下一床病患時,我依 稀聽到她的哭聲,男老師則在一旁輕握著她的手。 「離開我吧,我不會好的....」她說。 他堅定的搖一搖頭說: 「都是我的錯,我要照顧妳一輩子。」 「傻瓜,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和你無關。」 她忽然提高音量相當激動,大家,包括教授,都轉身望向他們。 「你已經請假快超過三個月了,再請,學校會要你辭職!」 她激動地說。 男老師仍堅持地說: 「辭就辭嘛,我教了幾年書,還有一點積蓄。」 女老師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喊: 「醫師,他要騷擾我,快把他趕走!快來人哪!他是個瘋子!你 們醫院搞什麼,還不把他趕走。」 經過一陣喧鬧,我們只好將男老師請出了醫院。女老師復原狀況 果然不出教授所料,一直無法突破,尤其在她趕走男老師後,護 士說她常暗自流淚。 好幾次,男老師捧著花束來,都被她高升叱喝而走!最後一次, 她揚言如果他再來就要自殺,從此再也沒見過男老師了。 某夜,又輪到我值班,正在為女老師鄰床的病患換藥,突然聽到 一位中年婦人向她致謝: 「多謝妳能體諒我們做父母的心,幸虧妳深明大意,不然我那個 兒子,真會為妳一輩子不娶了。」 只聽女老師幽幽地說: 「伯母,志雄是個好人!願意嫁他的人一定不少,我不能再拖累 他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她一定要趕男老師走。我原以為是女老 師接受不了半身癱瘓的事實──發瘋了。 那天晚上,她流了整夜的淚水。 「她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怕哭聲吵到鄰床,總是掩住口鼻哭 泣!」護士說。 時光飛逝,過了一個月,她的膀胱訓練終於成功,可以自己控制 大小便,臀部的褥瘡也癒合了。接下來的是更艱難的步行訓練。 她必須大費周章的綁好兩枝重達兩公斤的長腿支架,再撐起兩根 腋下的柺杖,才能掙扎站起來,勉強地拖行。 第一步嘗試便摔了一跤,幸好旁邊有治療師扶住,她咬著牙,一 次又一次的嚐試著。 「我好想念班上的學生!」她說。 就這樣,她竟也一步一步用柺杖走了起來,只是步伐還不穩,常 常摔跤。奇怪的是,自從她轉到一樓運動治療室訓練步行後,倒 是常瞥見有個帶帽子及墨鏡的男子站在遠處。 「是其他患者的家屬吧!」我想。 「賴醫師,你知道嗎?那個女老師常在半夜到長廊練習走路....」 護士偷偷告訴我。 「或許,她真的可以走出醫院哩,」我想。 但是耳邊馬上又迴響出那一段話: 「超過三個月,不可能復原了。」 那天晚上,不是我值班,卻始終無法入睡。我索性回到病房,整 理了一些病歷,好為隔日查房做準備。忽然我聽到長廊那頭響起 一陣「呵,呵」聲,伸頭望去,只見女老師孤零零的背影拖映在 冰冷的長廊上,她正在練習走路。 「糟了!今天早上長廊的那一頭才剛上了新蠟,中午還有一位家 屬在那兒摔倒,何況是不良於行的她了。」 我的警覺太慢了,只見她搖晃一下,身體就像被砍倒的樹一般, 撲向冷硬發亮的地板。 「完了!」我大叫一聲。 突然,從旁邊衝出一個黑影,即時拉住她的衣襟。但重量可能太 重了,或者地板太滑了,兩人便一起摔跤在地板上。多虧這及時 的一拉,落地的聲音顯然比預期小多了。 「志雄,你這又何苦!」長廊盡頭傳來這句話。 我急忙趕過去,差點也摔了一跤。只見散落一地的柺杖、帽子、 墨鏡和地板上那對苦命鴛鴦。 「你們不要緊吧?」我一邊檢查有無外傷,一邊問她! 「不要緊。」女老師掛著淚珠的面龐第一次出現笑容。 「醫師,去跟教授說,我一定要走出去!」 女老師握著男老師的手說。 之後,病房內又看到他們形影不離地做復健。隔不久,我被總院 調到外地支援,回來時,女老師已出院。 不知是哪一天,陽光悄悄灑滿了長廊。我相信自己一定是眼睛花 了──他們竟向我走了過來。 女老師笑得像一朵花似的說: 「賴醫師,我回來做檢查的,一切正常!」 我楞在原地,許久說不出話來。 「不用穿支架,不用柺杖,一切正常。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賴醫師,我們走囉。」 男老師向我揮一揮手,女老師也向我說了一聲「再見」。 「不,不要說再見!」我笑著大聲回答。 順便撕掉那一頁記著「超過三個月不可能恢復」的筆記。 祝福你們,我親愛的朋友。 你們讓我學到感情的力量,但醫院裡,不要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