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珍藏的報紙
遊蕩了這麼多年,從東到西,又從北到南,一年又一年,我在長大,知識在增加,世界在變小,家鄉的母親在變老。 21年前,母親把我送上了火車,從那以後,我一刻也沒有停止探索這個世界。從北京到上海,從廣州到香港,從紐約到華盛頓,從倫敦到悉尼,從南美到北非,我遊蕩過50多個國家,在十幾個城市生活和工作過。每到一個地方,從裡到外,就得改變自己以適應新的環境,而唯一不變的是心中對母親的思念。 母親75歲那年,我毅然決定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回國回家陪伴母親一個月。在飛機上,我很想在見到母親的時候擁抱她一下,但見面後我並沒有這樣做。母親站在那裡,像一支風乾的劈柴,臉上的皺紋讓我怎麼也想不起以前母親的樣子。 母親花了數個小時準備菜,她準備的都是我以前最喜歡吃的。但是我知道,我早就不喜歡以前的菜了,而且由於母親眼睛看不清,和味覺的變化,做的菜都是鹹一碗,淡一碗。母親為我準備的被子是新棉花墊的,厚厚的像席夢思,我一點兒也不習慣,我早就習慣用空調被和羊毛被了。 但我都沒有說出來,我是會來陪伴母親的。 開始兩天,母親忙著張羅來張羅去,沒有時間坐下來。後來有時間坐下來了,母親就開始囉嗦了,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我發現母親由於身體不好,特別是眼睛不好,做飯時不講衛生,飯菜裡經常混進蟲子、蒼蠅,飯菜掉到灶台上,她又會撿到碗裡。於是,我婉轉地告訴母親,我們到外面吃點兒。母親馬上告訴我,外面吃不乾淨,假東西多。我又告訴母親,想為她請個保姆,母親生氣地一拐一拐在房間裡,劈啪劈啪地走,說他自己還可以去給人家當保姆。我無話可說。 我要去逛街,母親一定也要去,結果我們一個上午都沒有走到商場。與母親在一起的下半個月,我越來越多地打斷母親的話,越來越多地感到不耐煩,但我們從來沒有爭吵,因為每當我提高聲音,或者打斷母親的話時,她都一下子停下來,沉默不語,眼睛裡有些迷茫——母親的老年癡呆症越來越嚴重了。 我要走前,母親從床底下吃力地拉出一個小紙箱,打開來,取出厚厚的一疊剪報。原來我出國後,母親開始關心國外的事情,為此她還專門訂了份《參考消息》,每當她看到國外發生的一些排華辱華事件,或者出現嚴重的治安問題時,她就小心地把它們剪下來放好。她要等我回來,一起交給我。她常常說,出門在外,要小心。幾天前,鄰居告訴我,母親在家看一部日本人欺負華人的電視劇時,哭了起來,第二天到處打聽怎樣才能帶消息到日本,那時我正在日本講學。 母親吃力地把那捆剪報搬出來,好像寶貝一樣交到我手裡,沉甸甸的。我為難了,我不可能帶這些走,何況這些也沒有什麼用處。可是母親剪這些資料下來的艱難也只有我知道,母親看報必須用放大鏡,她一天看完兩個版面就不錯了,要剪這麼一大捆資料,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我正在為難,這時那捆剪報裡飄落下一片紙片。我想去撿起來,沒有想到,母親竟然先撿了起來,只是他並沒有放進我手裡的的這捆剪報裡,而是小心地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媽媽,那張剪報是什麼?給我看一下。”我問。母親猶豫了一下,她把那張小剪報放在那疊剪報上面,轉身到廚房準備晚餐去了。我拿起小剪報,發現是一片小文章,題目是《當我老了》: 當我老了,不再是原來的我。請理解我,對我有一點耐心。 當我把菜湯撒到自己的衣服上時,當我忘記怎樣繫鞋帶時,請想一想當初我是如何手把手的教你。 當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你早已聽膩的話語,請耐心地聽我說,不要打斷我。你小的時候,我不得不重複那個講過千百遍的故事,直到你進入夢鄉。 當我需要你幫我洗澡時,請不要責備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千方百計哄你洗澡的情形嗎? 當我對新科技和新事物不知所措時,請不要嘲笑我。想一想當初我怎樣耐心地回答你的每一個“為什麼”。 當我由於雙腿疲勞而無法行走時,請伸出你年輕有力的手攙扶我。就像你小時候學習走路時,我扶你那樣。 當我忽然忘記我們談話的主題,請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回想。其實對我來說,談論什麼並不重要,只要你能在一旁聽我說,我就很滿足。 當你看著老去的我,請不要悲傷,請理解我、支持我,就像你剛開始學習如何生活時我對你那樣:當初我引導你走上人生路,如今請陪伴我走完最後的路。給我你的愛和耐心,我會報以感激的微笑,這微笑中凝結著我對你無限的愛。 讀完,我差點兒忍不住流下眼淚。這時母親走出來,我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母親原本是要我把這些帶走後,回到海外再看到這張剪報的。我隨手把那篇文章放在這捆剪報裡,然後把我的箱子打開,留下了一套昂貴的西裝,把剪報塞了進去。我看到母親特別高興,彷彿那些剪報是護身符,又彷佛我接受了母親的剪報,就又變成了一個好孩子。 那捆剪報真的沒有什麼用處,但那篇《當我老了》的小紙片從此以後會伴隨我。我把它鑲在了鏡框裡,放在我的書桌前。 作者:楊恆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