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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西藏死亡書(轉貼)
作者: 谷哥 日期: 2013.07.20  天氣:  心情:



第一章:在死亡的鏡子中

第一次接觸死亡的經驗,是在我七歲左右。那時候,我們準備離開東部高原前往西藏中部。我的上師有一位侍者名叫桑騰(Samten),他是一位很好的出家人,在我童年時代很疼我。他的臉明亮、圓潤而豐滿,隨時都會開顏而笑。因為他很隨和,所以是寺廟中最受歡迎的人。我的上師每一天都會開示佛法、傳授灌頂、領導修行、主持法會。每天終了後,我都會召集同伴做些小表演,模仿早上的一切。桑騰總會拿我的上師在早上穿過的長袍借給我,從來沒有拒絕過。
後來,桑騰突然病倒了,病情立即惡化。我們不得不延遲出發。隨後的兩個星期令我終生難忘。死亡的臭味像烏雲般籠罩著一切,我一想起那段日子,就不期然聞到那股味道。整座寺廟瀰漫在死亡的陰影下,可是,一點也沒有恐怖的氣氛;有我的上師在,桑騰的死就顯得特別有意義,變成我們每個人的課程。
在我上師駐錫的小寺裡,桑騰就躺在靠窗的床上。我知道他即將不久人世。我不時走進那個房間,坐在他旁邊,他已經不能說話了,他的臉變得憔悴而乾癟,讓我大為吃驚。我很明白他就要離我們而去,再也看不到他了。我感到非常悲傷孤獨。桑騰死得很艱苦,我們隨時可以聽得到他極力掙扎的呼吸聲,也可以聞得出他的肉體正在腐壞。整個寺廟鴉雀無聲,只剩下他的呼吸聲。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桑騰身上。雖然桑騰的死把他折磨得很痛苦,但我們看得出他內心很平靜,對自己也充滿信心。最先我無法解釋這一點,但後來我知道了它的來源:他的信仰,他的訓練,還有我的上師就在身邊。雖然我感到悲傷,但我知道只要我的上師出現,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因為他能夠幫助桑騰解脫。後來我才知道,每一個修行人都夢想在他上師面前去世的福報,讓上師引導他走過死亡。
在蔣揚欽哲引導桑騰寧靜地走向死亡時,他對桑騰開示他正在經過的每個過程。我的上師知識精確,信心充滿,和平安詳,令我驚訝不已。只要上師在場,即使是最焦慮不安的人,也可以從他安詳的信心中獲得保證。現在,蔣揚欽哲正在告訴我們,他對於死亡絲毫不恐懼,這並不是說他對死亡看得很草率;他經常告訴我們他怕死,警告我們不要幼稚或自滿地對待死。然而,到底是什麽原因讓我的上師在面對死亡時,能夠這麽鎮定、從容、有條不紊而又出奇的無憂無慮?那個問題讓我著迷不已,也教我神往不已。
桑騰的死震撼著我。七歲時,我第一次看到我正在接受訓練的那個傳統竟然這麽法力無邊,我開始了解修行的目的何在。修行讓桑騰接受死亡,也讓他清晰地了解痛苦是一個精深、自然的淨化過程的一部分。修行讓我的上師對於死亡了若指掌,知道如何正確地引導人通過死亡。
在桑騰圓寂後,我們就啟程前往西藏首府拉薩,費時三個月,那是一段辛苦的馬背旅程。從那兒我們繼續前往藏中和藏南朝聖,這些地方都是第七世紀以來把佛教傳入西藏的聖賢、國王和學者的聖地。我的上師是西藏傳統許多上師的化身,聲譽崇隆,因此所到之處,都受到熱烈的接待。
我對那次旅程極感興奮,美麗的回憶仍然縈繞腦際。西藏人起得很早,為著能充分使用自然的光線。天一黑我們就上床,破曉前我們就起床;當第一道曙光照臨前,背負行李的犁牛就出來了。大夥兒拆下帳篷,最後才拆除廚房和我上師的帳篷。斥侯先行,尋找良好的紮營地點,中午左右我們就停下來紮營休息。我喜歡在河邊紮營,傾聽潺潺的流水聲,或坐在帳篷裡,聽著雨點拍打篷頂的聲音。我們的隊伍不大,總共只有二十個帳篷。白天我騎在金黃色的駿馬上,緊挨著我的上師。路上,他不停地開示、說故事、修行,並特別為我設計修行法門。有一天,當我們快到揚卓曹(Yamdrok Tso)聖湖時,遠遠看到從湖面反射出碧玉般的光芒,隊伍中的另一位喇嘛左頓(Lama Tseten),又面臨死亡的威脅。
喇嘛左頓的死,又給我另一個強烈的教訓。他是我師母的老師,師母迄今仍然健在。許多人認為她是西藏最有修行的女性。對我來說,她是一位隱形的上師,和藹可親,恭敬虔誠。喇嘛左頓身材魁梧,就像大家的爺爺。他六十幾歲了,很高,頭髮灰白,流露出絲毫不矯柔做作的紳士風度。他也是禪定功夫很深的修行人,只要一靠近他,就會覺得安詳莊嚴。有時候他會罵我,我也會怕他,但即使在偶然的嚴肅時刻,他也從來沒有失去他的熱情。
喇嘛左頓的死很特別。雖然附近就有一間寺廟,他卻拒絕去,他說他不想留下一具屍體讓他們清理。因此,我們照往常一樣地紮營,圍成圈圈搭起帳篷。喇嘛左頓由師母護理和照顧,因為他是她的老師。當他突然叫她過來的時候,帳篷內只有她和我兩個人在場。他對師母有一個窩心的稱呼,稱她「阿咪」,在他家鄉話的意思是「我的孩子」。「阿咪,」他溫柔地說,「過來。事情就要發生了。我沒有其他的話可以送給你,你還是老樣子,有你在身旁我就高興。你要像過去一般地伺候你的先生。」
她當下就轉身往外跑,但被他拉住袖子。「你要去哪兒?」他問。「我要去請仁波切。」她回答。「不要煩他,沒有必要。」他微笑著。「我與上師之間,是沒有距離的。」
話剛說完,他凝視天空,就過去了,師母掙脫身,跑出帳篷,叫我的上師。我愣在那兒,動彈不得、我很驚訝,竟然有人那麽信心滿滿地凝視死亡的臉。喇嘛左頓大可以請來他的喇嘛幫助他這是每個人多麽期待的事但他卻一點也不需要。現在,我知道個中原因了:他的心中早就證得上師的現前。蔣揚欽哲與他同在,就在他的心中,沒有一秒鐘他覺得離開上師。
師母真的把蔣揚欽哲找來了。他弓身進入帳篷的樣子,我仍然記憶猶新。他看了一下喇嘛左頓的臉,盯著他的眼睛,咯咯笑了起來。他一向叫他「拉根」、「老喇嘛」。這是他熱情的表示。「拉根,」他說,「不要停在那個境界了!」我現在明白,他看出喇嘛左頓正在修習一種特殊的禪定法門,把他自己的心性和真理的虛空融合為一。「這是你知道的,拉根,當你做這種修行的時候,偶爾會有障礙產生。來!讓我引導你。」
當時我驚呆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如果不是我親眼目睹的話,我絕對不會相信。喇嘛左頓竟然復活了!我的上師就坐在他的身邊,帶著他修完頗瓦法(phowa),引導他在臨終前的神識走過死亡。頗瓦法有多種修法,他當時所使用的方法,最後是由上師誦三遍的「阿」字母。當我的上師誦出第一個「阿」字時,我們可以聽見喇嘛左頓跟著他大聲念,第二聲比較微弱,第三次發不出聲,他就走了。
桑騰的死,教我修行的目的;喇嘛左頓的死,教我像他這種能力的修行人,經常在他們活著時隱藏他們的非凡特質。事實上,有時候它們僅在死亡的那一刻出現一次。即使那時候我還是小孩子,我已經知道桑騰的死和喇嘛左頓的死截然不同;我知道差別在於一個是終身修行的好出家人,另一個是體證比較多的修行人。桑騰以平凡的方式死去,雖然痛苦卻充滿信心;喇嘛左頓的死,則展示了他的來去自如。
在喇嘛左頓的喪禮舉行後不久,我們就住進揚卓的寺廟。像平常一樣,我還是睡在上師的旁邊,我記得那個晚上我睜大著眼睛看酥油燈的影子在牆壁上晃動。其他人都已經呼呼大睡了,只有我徹夜難眠,哭了一整個晚上。我躺在那兒,想著死亡和我自己的死,在我的悲傷當中,慢慢浮現出一種深沉的接受,一旦接受死亡的事實,我就決心把一生奉獻在修行上。
因此,在我年紀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面對死亡,探索死亡的含義。那時候,我從來也想像不出到底還有多少種死亡將接著發生。失去家人和我自己所擁有的每一樣東西,就是一種死亡。我家姓卡藏(Lakar Tsang),一直是西藏最富有的家族。自從第十四世紀以來,我家是護持佛教最力的望族,護持佛法,協助大師推動弘法工作。
最令我心碎的死亡不久就發生了那是我的上師蔣揚欽哲的死亡。失去他,我覺得我已經失去生存的基礎。

現代世界的死亡
當我初到西方的時候,就被兩種截然不同面對死亡的態度所震撼:一種是得自成長的西藏,一種是我當時在西方發現的態度。現代西方社會雖然有輝煌的科技成就,對於死亡、死亡當時或之後所發生的事卻缺乏真正的認識。
我發現今日教育否定死亡,認為死亡就是毀滅和失掉一切。換句話說,大多數人不是否定死亡,就是恐懼死亡。連提到死亡都是一種忌諱,甚至相信一談到死亡就會招來不幸。
其他人則以天真、懵懂的心情看待死亡,認為有某種不知名的理由會讓死亡解決他們的一切問題,因此死亡就無可擔憂了。想到這裡,讓我憶起一位西藏上師所說的話:「人們常常犯了輕視死亡的錯誤,他們總是這麽想:『嗯,每個人都會死。死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死最自然不過了。我不會有什麽問題的。』這個理論很美,但在臨終的一刻就不太妙了。」
在這兩種死亡態度中,一種是把死亡當做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另一種則是把死亡當做自個兒會解決的事 。兩者對於死亡真義的了解都何其錯誤啊!
世界上最偉大的精神傳統,當然包括基督教在內,都清楚地告訴我們:死亡並非終點。它們也都留下未來世的憧憬,賦予我們的生活神聖的意義。然而儘管有這麽多宗教的教義,現代社會仍是一片精神沙漠,大多數人想像這一生就只這麽多了。對於來世,如果沒有真正或真誠的信仰,大多數人的生活便缺乏任何終極的意義。
我終於體悟到,否定死亡的可怕影響力,絕不止於個人層面,它影響著整個地球。由於大多數人相信人生就只有這麽一世,現代人已經喪失長程的眼光。因此,他們肆無忌憚地為著自己眼前的利益而掠奪地球,生活自私得足以毀滅未來。如同致力挽救亞馬遜雨林的前任巴西環境部長所說的,我們到底還需要多少類似的警告呢?
現代工業社會是一種瘋狂的宗教。我們正在剷除、毒害、摧毀地球上的一切生命系統。
我們正在透支我們的子孫無法償付的支票……我們的作為,好像我們就是地球上的最後一代。如果我們不從心理、心靈、見解上做一番徹底的改變,地球將像金星一般地變成焦炭而死亡。
對於死亡的恐懼和對於來生的無知,使得我們的環境受到變本加厲的毀滅,正威脅著我們一切的生命。因此,如果我們的教育不談死亡是什麽,或不給予人們任何死後的希望,或不揭開生命的真相,不是將使事情變得越來越糟嗎?年輕人接受各種各樣的教育,卻對於了解生命整體意義,以及與生存息息相關的主題,茫然無知,有哪件事情比這個還要諷刺的呢?
有些我認識的佛教上師,會問前來請求開示的人們一個簡單的問題:你相信今生之後還有來世嗎?我常常對這種現象感到好奇。其實他們並不是問對方是否相信這個哲學命題,而是問對方從內心深處是否感覺到有來世。上師們知道,如果人們相信今生之後還有來世,他們的整個生命將全然改觀,對於個人的責任和道德也將了然於胸。上師們必須懷疑的是,如果人們不深信這一世之後還有來世,必然會創造出一個以短期利益為目標的社會,對於自己行為的後果不會多加考慮。目前我們已經創造出一個殘暴的世界,這麽一個很少有真正慈悲心的世界,上述心態難道就是主要原因嗎?
有時候我會想,在已開發世界中,那些最富裕、最強盛的國家,就像佛經上所描述的天界。天神的生活窮奢極侈,享盡歡樂,從來沒有想過生命的精神層面。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死亡逼近,出現不可逆料的腐壞現象。那時候,天神的嬌妻美妾再也不敢接近他們,只是遠遠地把花丟過來,偶爾祈求他們能夠再轉世為天神。不論他們怎麽回憶過去的快樂幸福,都不能使他們免於受苦;所有的作為只是火上添油而已。因此,臨終的天神都是在痛苦中孤單地死去。
天神的命運,讓我想起今天我們對待老人、病人和臨終者的方式。我們的社會只迷戀年輕、性和權力,卻逃避老年和病衰。當老年人完成了他們一生的工作而不再有用時,我們加以遺棄,這不是很可怕的事嗎?我們把他們丟進老人院,讓他們孤苦無依地死去,這不是很令人困惑的事嗎?
現在不也是重新檢討我們是如何看待癌症或愛滋等絕症病患的時候了嗎?我認識不少死於愛滋病的人,他 們經常被視為賤民,甚至連朋友也避之唯恐不及,大家把罹患愛滋病當成丟人現眼的奇恥大辱,使得他們陷於絕望,也讓他們覺得自己的生命可憎,在世界的眼中,他們已經死了。
即使是我們所認識或所愛的人瀕臨死亡時,我們也常常束手無策,不知道如何幫助他們走完人生;當他們去世之後,我們也不去想像他們將何去何從,或是我們應該如何繼續幫助他們。事實上,如果有人這麽想,也會被斥為荒誕無稽。
所有這些現象清晰地告訴我們:比起從前,我們現在更需要徹底改變我們對於死亡和臨終的態度。
很高興的是,人們的態度已經開始改變了。譬如,臨終關懷運動在提供實際和情感的照顧方面,成績斐然。不過,實際和情感的照顧仍然不夠;臨終的人需要愛和關懷,但他們的需要不只這些,他們需要發現死亡和生命的意義,否則我們怎麽給他們終極的安慰呢?所以,幫助臨終的人,必須包括精神的關懷,唯有靠精神方面的知識,我們才能真正面對死亡和了解死亡。
最近幾年,西方先驅如精神科醫師庫布勒羅斯(Elisabeth K 1bler-Ross)和雷蒙·慕帝(Raymond Moody)等人,對於死亡和臨終的研究使我頗感欣慰。庫布勒羅斯深入探討我們應如何關懷臨終者,認為只要付出無條件的愛和採取比較明智的態度,死亡可以是安詳,甚至是轉化的經驗。慕帝對瀕死經驗的許多層面做科學研究,給予人類一個鮮活和堅強的希望:生命並不是在去世時就結束,確實有「死後的生命」。
不幸的是,有些人並未充分了解這些關於死亡和臨終真相的意義。他們走向偏鋒,把死亡當做一種榮耀;在年輕人自殺的悲劇例子裡 ,他們相信死亡是美麗的事,也是對於生活壓迫的解脫。但不管是因恐懼而拒絕正視死亡,還是把死亡浪漫化了,我們都是把死亡當作兒戲。對於死亡感到絕望和陶醉,都是一種逃避。死亡既不會令人沮喪,也不會令人興奮,它只是生命的事實。
我們大多數人只有在臨終的那一刻才會珍惜生命,這是多麽令人悲傷的事啊!我常常想起蓮花生大士的話:「那些相信他們有充分時間的人,臨終的那一刻才准備死亡。然後,他們懊惱不已,這不是已經太晚了嗎?」今天大多數人死的時候毫無準備,活著的時候也沒有準備,有什麽事比這個現象更令人寒心呢?

走過生死的旅程
依據佛陀的智慧,我們確實可以利用生命來為死亡未雨綢繆。我們不必等到親密的人死得很痛苦時,或受到絕症的衝擊時,才去觀察我們的人生。我們也不必到死亡時還赤手空拳地面對未知。此時此地,我們就可以開始尋找生命的意義了。我們可以全心全意、準確無比、心平氣和地把每一秒鐘當成改變和準備死亡與永恆的契機。
佛教把生和死看成一體,死亡只是另一期生命的開始。死亡是反映生命整體意義的一面鏡子。
這種觀點是西藏佛教最古老宗派的教義核心。許多讀者都聽過《中陰聞教得度》(或譯為《西藏度亡經》,Tibetan Book of the Dead)這部書。本書想說明和補充《中陰聞教得度》,討論的內容不只是死,還包括生,同時詳細解說《中陰聞教得度》未詳述的部分。在這個殊勝的教義裡,我們發現整個生和死被當做一連串持續在改變中的過渡實體,稱為中陰(bardos)。「中陰」這個名詞通常是指在死亡和轉世之間的中間狀態,事實上,在整個生和死的過程中,中陰不斷出現,而且它是通往解脫或開悟的關鍵點。
中陰是促成解脫的最好機會,如同佛法告訴我們的,中陰在某些時刻的威力特別強,潛力特別大,不管你做什麽,都能產生巨大而深遠的影響。我把中陰想成如同走到懸崖邊緣的時刻;譬如,上師向弟子介紹最重要、最原始和最核心的心性的時刻。不過,在這些時刻中,威力最大和最富潛能的,還是死亡的那一刻。
因此,從西藏佛教的觀點來看,我們可以把整個存在分成四個不斷而息息相關的實體:

1、生,
2、臨終和死亡,
3、死後,
4、轉世。

它們可以稱為四種中陰:

1、此生的自然中陰,
2、臨終的痛苦中陰,
3、法性的光明中陰,
4、受生的業力中陰。

由於中陰教法廣大無邊,鉅細靡遺,因此,本書做了仔細的安排,一步一步地引導讀者走過生和死的旅程。我們的探索,應該從直接反省死亡的意義和無常的許多層面開始這種反省可以讓我們在一息尚存的時刻,充分利用我們的這一生;也讓我們在死亡的那一刻,不致於悔恨或自責虛過此生。西藏的著名詩人和聖哲密勒日巴尊者(Milarepa)說得好:
「我的宗教是生死無悔。」

深入思索無常的秘密訊息,也就是思索究竟什麽東西可以超越無常和死亡,可以直接引導我們進入古老有力的西藏佛法的中心:最根本的「心性」。心性是我們內心甚深的本質,也是我們所尋找的真理;體悟心性則是了解生死之鑰。因為在死亡那一刻,凡夫心及其愚昧都跟著死亡,而且在這個空隙之間,像天空一樣無邊無際的心性,剎那間顯現無遺。這個根本的心性,是生與死的背景,正如天空擁抱整個宇宙一般。
中陰教法說得很清楚,如果我們所了解的心,只是我們死亡時消散的心,我們就會對死後的事情一無所知,也無法了解心性更深的實相所呈現的新面向。因此,當我們還活著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熟悉心性。唯有如此,在我們死亡的那一刻,當它強有力地自然顯露時,我們才能夠有恃無恐,才能夠視之為「自然」,就像中陰教法所說的「有如孩子投向母親的懷抱」;而且還可以藉著安住在那個狀態中,終得解脫。
要描述心性,自然得介紹整套的禪坐方法,因為禪坐是可以讓我們一再顯露心性,並且逐漸加以體悟和穩定的唯一方法。因此,我們將說明人類演化、再生和業力(karma)的性質,以便讓讀者充分了解我們走在生死之道上的意義和內涵。
屆時您將具備足夠的知識,得以有把握地進入本書的中心:取材自許多不同來源的資料,以及對於四種中陰、死亡和臨終的不同階段所做的詳盡說明。為了幫助自己或親友度過生命、臨終、死亡及死後的階段,本書列出各種說明、實際的忠告,以及精神修行的法門。
最後,本書將說明中陰教法如何幫助我們了解人心和宇宙的最深沉的本質。

我的學生經常問我:我們如何知道這些中陰到底是什麽呢?中陰教法怎麽可能如此驚人的準確呢?它們對於臨終、死亡和輪迴的每一個階段,怎麽可能說得那麽清楚呢?答案也許一下子很難讓許多讀者了解,因為目前西方對於心的觀念非常狹隘。縱使最近幾年有重大的突破,尤其是在身心科學和超個人心理學方面,但是大多數科學家仍然把心簡約成大腦的生理過程,與幾千年來所有宗教的神秘家和禪修者的經驗證明大相徑庭。
因此,這樣的一本書到底是根據什麽寫成的呢?誠如一位美國學者所說的,佛教的「內心科學」立基於「對實相有透澈而完整的認識,對自我和環境有經過印證的深度了解;換句話說,就是立基於佛陀的完全證悟。」中陰教法的來源是證悟心、全然覺醒的佛心,這是遠自本初佛以來許多歷代大師所經驗、說明和傳承的心。許多世紀以來,他們對於心做了謹慎而仔細的探討,以及有系統而詳盡的說明,給了我們有關生和死的最完整圖像,首度介紹給大家。
經過許多年來的思索、教授和修習,並與我的上師們澄清問題之後,我寫成了這本《西藏生死書》(The Tibetan Book of Living and Dying),它是我所有上師心法教授的精髓,是一本新的《中陰聞教得度》和一本《西藏生命書》(Tibetan Book of Life)。我希望它是一本手冊、指南、參考書和神聖啟示的本源。我認為唯有一而再、再而三地熟讀這本書,書中許多層面的意義才能顯露出來。您將發現,您越使用這本書,越能深刻地感受到它的深意,也將越能體悟中陰教法所傳達給您的智慧深度。
中陰教法精確地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對於死亡有所準備的話,將會發生什麽事情。如果不准備的話,又將會是如何。該如何選擇,其實是再清楚不過了。如果在我們還活著的現在拒絕死亡,那麽我們的一生、死亡的那一刻和死亡之後,都將付出昂貴的代價。拒絕死亡的結果,將毀掉這一生和未來的生生世世。我們將無法充分利用這一生,且將受困於終將一死的自己。這種無知將奪掉我們開悟之旅的基礎,把我們永遠系縛在妄想的境界、不由自主的生生死死,也就是我們佛教徒所謂的輪迴苦海。
然而,佛法的基本訊息卻是,如果我們預做準備,不管是生是死,我們都將有很大的希望。佛法告訴我們,證得驚人而無邊無際的自由,是在現世可以做得到的。這個自由,讓我們可以選擇死亡,並進而選擇再生。對已經做了準備和修行的人來說,死亡的來臨並不是失敗而是勝利,是生命中最尊貴和最光榮的時刻。








第二章:無常

在地球的任何地方,死亡都可以找得到我們—即使我們就像是在一個可疑和陌生的地方不停地轉頭設防—如果真有什麽方法可以躲避死亡的打擊,我將義無反顧- –但如果你認為可以倖免一死,那你就錯了。
人們來了又離開,來去匆匆,手舞足蹈,卻不提一個死字。好得很,可是一旦大限來到–他們自己的死亡,他們的妻子、兒女、朋友的死亡–出其不意地抓著他們,讓他們覺醒不過來,一無準備,然後情緒如狂風暴雨般徵服他們,讓他們哭得死去活來,怒氣沖天,傷心欲絕!
如果想開始掙脫死亡對我們的最大宰制,就要採取截然不同的方式,讓我們揭開死亡的神秘,讓我們熟悉它,讓我們習慣它;讓我們隨時想到死……我們不知道死亡在哪兒等待著我們,因此讓我們處處等待死亡。對死亡的修行,就是解脫的修行。學會怎麽死亡的人,就學會怎麽不做奴隸。蒙田死亡的修行和解脫的修行為什麽這麽難呢?為什麽我們又這麽害怕死亡,竟連正眼也不敢看它呢?在我們的意識深處,我們知道凡人終將一死。我們知道,誠如密勒日巴尊者(Milarepa)所說的:「這個我們如此害怕,所謂的『屍體』,此時此地就跟我們住在一起。」我們越拖延對死亡的正視,就越對它無知,恐懼和不安全感的陰影就越縈繞腦際。我們越想逃避那種恐懼,它就會變得越可怕。
死亡是個大迷霧,但有兩件事情是可以確定的:其一,我們總有一天一定會死;其次,我們不知何時或如何死。因此,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不知道何時會死,而我們就把它當做藉口,延遲對死亡的正視。我們就像小孩玩捉迷藏一樣,蒙住眼睛以為別人看不到我們。
為什麽我們會生活在死亡的恐怖中呢?因為我們的本能慾望是要活著,而且繼續活下去,而死亡卻無情地結束了我們所熟悉的一切。我們認為死亡來到時,就會把我們投入一無所知的深淵裡,或變成一個全然不同的人。我們想像死後自己變成一片迷惘,處在極端陌生的環境裡。就像單獨醒來一般,在焦慮的煎熬中,在陌生的國度中,對那塊土地和語言一無所知,沒有錢財,沒有對外管道,沒有護照,沒有朋友……。
也許我們害怕死亡的最大理由,是因為不知道我們到底是誰。我們相信自己有一個獨立的、特殊的和個別的身分;但如果我們勇於面對它,就會發現這個身分是由一連串永無止境的元素支撐起來的:我們的姓名、我們的「傳記」、我們的伙伴、家人、房子、工作、朋友、信用卡……,我們就把安全建立在這些脆弱而短暫的支持之上。因此,當這些完全被拿走的時候,我們還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嗎?
如果沒有這些我們所熟悉的支撐,我們所面對的,將只是赤裸裸的自己: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一個令我們焦躁的陌生人,我們一直都跟他生活在一起,卻從來不曾真正面對他。
我們總是以無聊或瑣碎的喧鬧和行動來填滿每一個時刻,以保證我們不會單獨面對這位陌生人。
這不就指出了我們生活方式的基本悲劇嗎?我們生活在一個虛擬的身分之下,一個神經兮兮的童話世界裡,跟《愛麗絲夢遊仙境》中 的假烏龜差不多。在激情的催眠之下,我們太過著迷於建造房子的快感,竟然把生活的房子蓋在沙上。這個世界似乎真實得讓我們可以相信,直到死亡粉碎了我們的幻想,並把我們逐出隱藏的地方為止。因此,如果我們對更深的實相一無所知,我們會變成什麽模樣呢?
當我們死亡的時候,萬般帶不去,尤其是我們如此鍾愛、如此盲目依賴、如此努力想活下去的肉身。而我們的心卻也不見得比我們的身可靠。只要對自己觀察幾分鐘,你將發現心就像跳蚤一般,跳來跳去。你將發現念頭會無端地冒出來。我們每一秒鐘都被混亂席捲,淪為善變心的犧牲品。如果這就是我們唯一熟悉的心識,那麽在死亡的那一刻,如果我們還要依靠它,就是一場荒謬的賭博了。

大騙局
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昏昏,久憂不死。何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莊子至樂篇》
一個人誕生,他的煩惱跟著一起誕生。有些人活得越久,會變得越愚蠢,因為他為了逃避不可避免的死亡,就會變得越來越焦慮。這是多麽痛苦的事啊!有些人一生都在異想天開,癡人說夢,渴望能夠長生不老,這種觀念使得他無法活在當下。
在我的上師圓寂之後,我有幸能夠經常親近當代一位最偉大的禪師、神秘家和瑜伽行者敦珠仁波切(Dudjom Rinpoche)。有一天,他帶著夫人坐車通過法國,一路上讚歎著旖旎的鄉間風光。他們經過粉刷艷麗和繁花爭妍的大墳場,敦珠仁波切的夫人說:「仁波切!看,西方每一樣東西都這麽整齊乾淨,甚至連他們擺放屍體的地方都一塵不染。在東方,即使是人住的房子都沒有這裡這麽乾淨啊!」
「啊,是的!」他說:「一點也不錯。這是多麽文明的國家啊!他們蓋了這麽棒的房子給屍體住,但你有沒有註意到他們也蓋了這麽棒的房子給活屍體住了!」
每當我想起這個故事,就讓我覺得,如果人生是建立在永恆不變的錯誤信念上,將會變得多麽空洞而瑣碎啊!如果我們也是這麽過活的話,就會變得像敦珠仁波切所說的行屍走肉。
其實,我們大多數人都是這麽醉生夢死的,我們都是依循既有的模式活著:年輕時候,我們都在接受教育;然後,找個工作,結婚生子;我們買個房子,在事業上力爭上游,夢想有個鄉間別墅或第二部車子。假日我們和朋友出遊,然後,我們準備退休。有些人所面臨的最大煩惱,居然是下次去哪裡度假,或耶誕節要邀請哪些客人。我們的生活單調、瑣碎、重複、浪費在芝麻綠豆的小事上,因為我們似乎不懂得還能怎樣過日子。
我們的生活步調如此地緊張,使我們沒有時間想到死亡。為了擁有更多的財物,我們拼命追求享受,最後淪為它們的奴隸,只為掩飾我們對於無常的恐懼。我們的時間和精力消磨殆盡,只為了維持虛假的事物。我們唯一的人生目標,就成了要把每一件事情維持得安全可靠。一有變化,我們就尋找最快速的解藥,一些表面工夫或一時之計。我們的生命就如此虛度,除非有重病或災難才讓我們驚醒過來。
我們甚至不曾為今生花過太多的時間和思考。想想有些人經年累月地工作,等到退休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年華老去,瀕臨死亡,結果手足無措。儘管我們總是說做人要實際,但西方人所說的實際,其實是無知、自私和短視。我們的眼光淺顯到只注意今生,到頭來是大騙局,現代社會無情而毀滅性的物質主義便是由此產生的。沒有人談死亡,沒有人談來生,因為人們認為談死亡或談來生會妨礙世界的「進步」。
如果,我們最希望自己活得真實並繼續活下去,為什麽還要盲目地認為死亡是終結呢?
為什麽不嘗試探索來生的可能性呢?如果我們真的就像我們所說的那麽務實,為什麽不開始嚴肅地反問自己:我們的「真實」未來到底在哪兒?畢竟,很少人活過一百歲。過了那一點,就是不可言說的永恆,……。

動的惰性
我很喜歡一個古老的西藏故事,稱為「賽月童子的父親」。有一個非常貧窮的人,在拼死拼活的工作之後,好不容易存了一袋子的穀物,非常得意。回家以後,就用繩子把袋子懸吊在屋樑上,以防老鼠和盜賊。把穀物吊好後,當天晚上就睡在袋子下守護,他的心開始馳騁了起來:「如果我能夠把穀物零售,就可以賺一筆錢。賺了錢就可以買更多的穀物,然後再賣出去,不久就可以發財,受到人人的肯定。很多女孩子就會來追我,我將討一個漂亮的老婆,不久就會有小孩……他必然是一個男孩……我們該替他取個什麽名字呢?」他看看房子的四周,目光落在小窗子上,通過小窗子他可以看到月亮升起來了。
「多美的月亮!」他想著。「多麽吉祥的徵兆!那確實是一個好名字。我要叫他『賽月』……」當他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隻老鼠找到了路,爬上那袋穀物,把繩子咬斷,就在他說「賽月」這兩個字的時候,袋子從天花板掉下來,當場砸死了他。當然,「賽月」從來沒有出生過。
我們有多少人就像故事中的那個窮人,被我所謂的「動的惰性」搞得團團轉呢?惰性自然有不同的種類:東方的惰性和西方的惰性。東方的惰性在印度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了,包括整天懶洋洋地曬太陽,無所事事,逃避任何工作或有用的活動,茶喝個沒完沒了,聽印度電影歌曲,收音機開得震天價響,和朋友瞎扯。西方的惰性則大異其趣,一輩子都忙得身不由己,沒有時間面對真正的問題。
如果我們觀察自己的生活,就可以很清楚地發現我們一生都在忙著無關緊要的「責任」。有一位上師把它們比喻為「夢中的家務事」。我們告訴自己,要花點時間在生命中的大事上,卻從來也找不出時間,即使是早上剛起床,就有一大堆事要做:打開窗子、鋪床、沖澡、刷牙、餵狗、餵貓、清掃昨晚留下來的垃圾、發現糖或咖啡沒了,出去採購回來、做早餐……一大堆說不完的名堂。然後,有衣服要整理、挑選、燙平,然後再摺好,還要梳頭髮、化妝哩!一籌莫展,整天都是電話和小計劃,責任竟然這麽多,或者稱為「不負責任」還比較妥當吧!
我們的生活似乎在代替我們過日子,生活本身俱有的奇異衝力,把我們帶得暈頭轉向;到最後,我們會感覺對生命一點選擇也沒有,絲毫無法作主。當然有時候我們會對這種情形感到難過,會從全身冒冷汗的噩夢醒過來,懷疑「我是怎麽過日子的?」但我們的恐懼只維持到早餐時刻,然後拎著公事包出門,一切又回到原點。
我想到印度聖人拉瑪克里胥那(Ramakrishna)曾對他的弟子說:「如果你把追女人或賺錢這類讓你分心的時間抽出十分之一用來修行,幾年內包管你開悟!」有一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西藏上師,名叫米潘(Mipham),被譽為喜馬拉雅山的達文西。據說,他發明了一個鐘、一座加農炮和一架飛機。這些東西一但做好了,他就立刻毀掉,他說它們只會讓他更分心而已。
藏語稱身體為l?§1,意思是「留下來的東西」,像行李一樣。每次在我們說l?§1的時候,就提醒自己,我們只是旅客而已,暫時住在此生和此身,因此西藏人並不以全部時間改善外在環境,讓心分散。如果他們夠吃、夠穿、有屋住,就滿足了。如果我們像目前這樣繼續下去,埋頭苦幹追求物慾,就會讓我們失去人生的目標,六神無主。旅客住進旅館之後,如果他們神智正常的話,他們會重新裝潢房間嗎?我很歡喜貝珠仁波切(Patrul Rinpoche)這段開示:
記得老母牛的榜樣,
它安於睡在穀倉裡。
你總得吃、睡、拉……
這些是不可避免的事……
此外,其他就不干你的事了。
有時候我想現代文明的最大成就,就是它大舉出售了輪迴,徹底把心混亂掉了。對我來說,現代社會的一切,似乎都在讓人們偏離真相,讓真相無法成為人生目標,甚至不相信真相確實存在。產生這些現象的文明,雖然聲稱尊崇生命,實際上是讓生命貧瘠得毫無意義可言;雖然一直不停地喊著要讓人們「幸福」,但實際上卻是阻礙通往真正喜悅的泉源。
這種現代的輪迴,滋生了焦慮和壓抑,更進而把我們套牢在「消費者的機器」裡,讓我們貪婪得一直往前冒進。現代輪迴是高度組織化的、易變的和精密的 ;它利用宣傳從每一個角度來襲擊我們,並在我們四周建立一個幾乎無法攻破的耽溺環境。我們越想逃避,似乎就越陷入那些為我們精心設計的陷井。誠如十八世紀西藏上師吉梅林巴(Jikm Lingpa)所說的:「眾生被各種各樣的感覺所迷惑,因此無止盡地迷失在輪迴流轉中。」
迷惑在虛假的希望、夢想和野心當中,好像是帶給我們快樂,實際上只會帶給我們痛苦,使我們如同匍匐在無邊無際的沙漠裡,幾乎飢渴而死。而這個現代輪迴所能給我們的,卻是一杯鹽水,讓我們變得更飢渴。

面對死亡
認識了這一點,我們還能不聽傑西仁波切(Gyals?§|Rinpoche)的話嗎?他說:
計劃未來就像在乾枯的深淵裡釣魚;
再怎麽努力都不能盡合汝意,
還是放下一切計謀野心吧1
如果你要思考些什麽的話–
請想想你飄浮不定的死期… …
對西藏人來說,新年是一年中的主要節慶,如同把西方人的耶誕節、復活節、感恩節和生日通通合併在一天慶祝。貝珠仁波切是一位偉大的上師,他的一生充滿神秘的故事,使佛法變得鮮活了。貝珠仁波切不像別人那樣的慶祝新年和互相祝福「新年快樂」,他通常都會哭泣。別人問他為什麽要哭,他就說又過了一年,而許多人卻依然毫無準備地更接近死亡。
請想一想我們每個人幾乎都發生過的事情:我們在街上漫步,思考著令人啟發的問題,計劃著重要的事情,或只是戴著「隨身聽」。一輛車子突然疾駛而過,差點就把我們撞得粉身碎骨。
打開電視或瞧瞧報紙,你將發現到處都是死亡的消息,請問那些因墜機事件或車禍而死亡的人,可曾想過他們會死?他們像我們一樣,視生命為理所當然的事。我們不是經常聽到認識的人或朋友突然去世嗎?我們甚至不必生病也會死;我們的身體有可能突然垮下來無法運轉,就像車子突然拋錨一般。某一天我們可能還是好端端的,隔天就病倒去世了。密勒日巴尊者曾唱道:
當你強壯而健康的時候,
從來不會想到疾病會降臨;
但它就像閃電一般,
突然來到你身上。
當你與世間俗物糾纏不已的時候,
從來不會想到死亡會降臨;
但它就像迅雷一般,
轟得你頭昏眼花。
有時,我們需要清醒一下,真誠地問自己:「如果我今晚就去世,該怎麽辦?」我們不知道明天是否還會醒過來,或者會到那兒去。如果你呼出一口氣,卻再也不能吸氣,你就死了,就那麽簡單。就像西藏諺語所說的:「明天或來世何者先到,我們不會知道。」
有些著名的西藏禪觀大師,在晚上就寢時,會把杯子倒空,杯口朝下放在床邊。他們從來不確定隔天是否會醒過來,還用得著杯子。他們甚至在晚上就把火熄掉,免得餘燼在第二天還燒著。時時刻刻他們都想到可能立刻就會死。
在吉梅林巴閉關處的附近有一個池沼,很難走過去。有些弟子建議要替他建一座橋,但他卻回答說:「何必呢?誰曉得明天晚上我是否還能夠活著睡在這裡?」
有些上師甚至以更嚴厲的景象警惕我們要認清生命的脆弱,他們告訴我們每一個人要把自己觀想成最後一次放封的死刑犯、在網子裡掙扎的魚,或在屠宰場待宰的禽獸。
其他上師則鼓勵他們的學生要鮮明地觀想自己死亡的景象,做為一種有系統的止觀法門:觀想死亡時的感受、痛苦、悲慘、無助、親友的憂傷,了悟自己一生中已做或未做的事情。
身體平躺在最後一張床上,
口中呻吟著最後的幾句話,
心裡想著最後的往事回憶:
這場戲何時會發生在會身上呢?
我們應該一再冷靜的觀想,死亡是真實的,而且會毫無預警地降臨。不要像西藏寓言中的那隻鴿子,整個晚上聒噪不休,忙著做窩,曙光來臨時,甚至連眼睛都還沒有闔過。誠如十二世紀的大師惹巴格堅(Drakpa Gyaltsen)所說的:「人類一輩子都在準備,準備,準備:只是對下一輩子沒做準備。」

認真看待生命
只有懂得生命是多麽脆弱的人,才知道生命有可貴。有一次我在英國參加一項會議,與會者接受英國廣播公司的訪問。同時,他們採訪一位瀕死的婦女,她過去從來沒有想過,死亡竟然是如此真實,所以恐懼不已。現在她知道了,她只想對在世的人說一句話:「認真看待生命和死亡。」
認真看待生命並不表示我們要像古時候的西藏人一樣,一輩子住在喜馬拉雅山里坐禪。
在現代社會中,我們必須工作謀生,但不可以受到朝九晚五的生涯所纏縛,對於生命的深層意義毫無認識。我們的使命是求得平衡,發現中道,學習不要沉溺在現代生活的享受中,關鍵在於單純,不要以外界活動來過分伸展自己,而是要讓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簡單。
這就是佛教戒律的真義所在。戒律的西藏語是tsul trim;tsul的意思是「合適」或「正當」,trim的意思是「規矩」或「方式」。因此,戒律就是做合適或正當的事;換句話說,在這個過度複雜的時代裡,要簡化我們的生活。
心的寧靜就是從這裡來的。寧靜的心可以讓你追求精神事物,以及湧自精神真義的知識,可以幫助你面對死亡。
可悲的是,很少人這麽做。現在我們也許該問自己:「我這一生到底做了些什麽?」這句話是問我們對於生和死到底懂了多少。
在我的朋友肯尼斯·瑞林(Kenneth Ring)等人的著作裡,提到瀕死經驗,使我受到啟發。許多從嚴重意外事件死裡逃生的人,或瀕死經驗者,都敘述了「生命回顧」的經驗,很鮮活而清晰地重新經歷了一生。有時候,他們也會親身經歷到曾經對別人所造成的影響與情緒。有人告訴肯尼斯·瑞林:
我知道每個人來到世間都有他要完成和學習的東西,譬如分享更多的愛,彼此更加慈愛,發現人生最寶貴的是人與人的關係與愛,而不是物質。同時了解生命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被記錄下來了,即使當時不經意地擦身而過,但後來還是會出現的。
有時候,回顧生命的同時,會有莊嚴的「光的生命」出現。在與「光的生命」相會時,各種見證突顯了人生唯一重要的目標:「學習愛別人和獲得知識」。
有人告訴雷蒙·慕帝說:「當光出現的時候,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做了哪些事,足以證明你並未虛度人生?』或諸如此類的話……整個過程,他不斷強調愛的重要性…他似乎也對知識很關心……」另一個人告訴肯尼斯·瑞林:「他問我(但沒說話,只是剎那的心靈溝通)到底做了哪些有利益或改善人類的事?」
我們一生的所作所為,造就了我們去世時的模樣。而每一件事,絕對是每一件事,都與它有關係。

秋天的雲
在尼泊爾的寺院中,偉大的頂果欽哲仁波切(Dilgo Khyentse Rinpoche),是我上師現存年紀最長的弟子,當代最出色的一位上師,是Guru喇嘛和許多其他上師的老師,大家都尊他為智慧和慈悲的無盡藏。他身材巨大,慈藹莊嚴,集學者、詩人和神秘家於一身。他曾經閉關修行二十二年,在一次講經即將結束時,大家抬頭看著他,他停了下來,凝視著遠方:
「我現在七十八歲了,一生看過這麽多的滄海桑田,這麽多年輕人去世了,這麽多與我同年紀的人去世了,這麽多老人也去世了;這麽多高高在上的人垮下來了,這麽多卑微的人爬起來了;這麽多的國家變動,這麽多的紛擾悲劇,這麽多的戰爭與瘟疫,這麽多恐怖事件遍布著整個世界。然而,這些改變都只不過是南柯一夢。當你深深觀照的時候,就可以發現沒有哪樣東西是恆常的,一切都是無常的,即使是最微細的毛髮也在改變。這不是理論,而是可以切身知道,甚至親 眼看到的事。」
我常常自問:「為什麽一切都會變呢?只得到一個答案:那就是生命,一切都無常。佛陀說:
我們的存在就像秋天的雲那麽短暫,
看著眾生的生死就像看著舞步,
生命時光就像空中閃電,
就像急流沖下山脊,匆匆滑逝。
面對死亡,我們有無限的痛苦和迷惘,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們忽視無常的真相。我們多麽渴望一切都恆常不變,因此就得相信一切都可以如舊。但這是以假當真而已,誠如我們經常發現的,信念和實相的關係很小,甚至毫不相干。這種以假當真的錯誤訊息、觀念和假設,建構出生命的脆弱基礎。不管再多的真理不斷逼近,為了維持我們的偽裝,我們還是寧願不可救藥的繼續浮誇下去。
我們總是認為改變等於損失和受苦。如果改變發生了,我們就盡可能麻醉自己。我們倔強而毫不懷疑地假設:恆常可以提供安全,無常則否。但事實上,無常就好像是我們在生命中所碰到的一些人,起先難以相處,但認識久了,卻發現他們比我們所想像來得友善,並不恐怖。
請如此觀想:了悟無常,很諷刺地,是我們唯一能確信不移的事;可能是,我們唯一永恆的財產。它就像天空或地球一般,不管我們周遭的一切會改變或毀壞得多厲害,它們永遠不為所動。比方說,我們經歷了椎心碎骨的情緒危機……我們整個的生命幾乎都要解體了……我們的丈夫或妻子突然不告而別了。儘管如此,地球仍在那兒,天空仍在那兒。當然,即使地球也偶爾會震動,警告我們不可以把什麽事情都視為理所當然……。
縱使是佛陀也會死。他的死是一種教示,用來震撼天真、懶惰與自滿的人,用來喚醒我們了悟一切無常,以及死亡是生命無可避免的事實。佛陀臨終前說:
在一切足跡中,
大象的足跡最為尊貴;
在一切正念禪中,
念死最為尊貴。
每當我們迷失方向或懶散的時候,觀照死亡和無常往往可以震醒我們回到真理:
生者必死,
聚者必散,
積者必竭,
立者必倒,
高者必墮。
科學家告訴我們,整個宇宙只不過是變化、活動和過程而已–一種整體而流動的改變:
每一個次原子的互動,都包含原來粒子的毀滅和新粒子的產生。次原子世界不斷在生滅,質量變成能量,能量變成質量。稍縱即逝的形狀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了,創造一種永無盡期、永遠創新的實體。
除了這種變化無常之外,人生還有什麽呢?公園中的樹葉,閱讀這本書時的屋內光線,四季,天氣,一天的時間,走在街上擦身而過的人,哪一樣不正在改變呢?還有我們自己:
我們過去所做的一切,今天看來不都是一場夢嗎?與我們一起成長的朋友,兒時玩耍的地方,我們曾經信守不渝的觀點和意見,全都拋在腦後了。此時此刻,閱讀這本書對你似乎鮮活真實,但是,即使是這一頁也很快就變成記憶了。
我們身上的細胞正在死亡,我們腦中的神經元正在衰敗,甚至我們臉上的表情也隨著情緒一直在改變。我們所謂的基本性格其實只不過是「心識的流動」而已。今天我們神清氣爽,那是因為一切都很順利;明天就垂頭喪氣了。那一分好的感覺哪裡去啦?環境一改變,我們就心隨境轉了:我們是無常的,影響力是無常的,哪裡也找不到堅實永恆的東西。
比起我們的思想和情緒,有哪一樣東西更不可測呢?你知道你的下一個念頭或感覺是什麽嗎?事實上,我們的心就像夢那麽空幻,那麽無常,那麽短暫。看看我們的念頭:它來了,它停了,它又走了。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的還沒生起,即使是當下這一念,誠如我們所經驗到的,也立刻變成過去了。
我們唯一真正擁有的是「當下」,此時此地。
有時,在我開示這些教法之後,有人會跑上來對我說:「這些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我早就知道了,說些新鮮的吧!」我就對他說:「你真正了解和體悟無常的真義嗎?你已經將無常與每一個念頭、呼吸與動作相結合,因而改變你的生活了嗎?請你問自己這兩個問題:我是否每一刻都記得我正在步向死亡,每個人、每一樣東西也都正在步向死亡,因此時時刻刻都能夠以慈悲心對待一切眾生?我對於死亡和無常的認識,是否已經迫切到每一秒鐘都在追求開悟?如果你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你就算真正了解無常的真理了。」


第三章:反省與改變

我小時候在西藏聽過喬達彌(Krisha Gotami)的故事,她是位生長在佛陀時代的少婦;她的第一個兒子在一歲左右就病逝了,喬達彌傷心欲絕,抱著小屍體在街上奔走,碰到人就問是否有藥可以讓她的兒子復活。有些人不理會她,有些人嘲笑她,有些人認為她發瘋了。最後她碰到一位智者告訴她,世界上只有佛陀一個人能夠為她施行奇蹟。
因此,她就去找佛陀,把兒子的屍體放在佛陀的面前,說出整個過程。佛陀以無限的慈悲心聽著,然後輕聲說:「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治療你的痛苦。你到城裡去,向任何一戶沒有親人死過的人家要回一粒芥菜子給我。」
喬達彌很高興,立刻動身往城裡去。她對第一戶人家說:「佛陀要我從一戶沒有死過親人的人家拿回芥菜子。」
「我們家已經有很多人過世了。」那個人如此回答。她於是又走向第二家,得到的回答是:「我們家已經有無數的人過世了。」她又走向第三家、第四家,向全城的人家去要芥菜子,最後終於了解佛陀的要求是無法辦到的。
她只好把兒子的屍體抱到墳場,做最後的道別,然後回到佛陀那兒。「你帶回芥菜子嗎?」他問。
「不!」她說:「我開始了解您給我的教法,悲傷讓我盲目,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受到死亡的折磨。」佛陀問:「你為什又回來呢?」
她回答: 「請您開示死亡和死後的真相,我身上是否有什麽東西是不死的?」
佛陀開始對她開示:「如果你想了解生死的真義,就必須經常如此反省:宇宙間只有一個永不改變的法則,那就是一切都在改變,一切都是無常。令郎的死亡,幫助你了解我們所處的輪迴世界是無法忍受的苦海。脫離生死輪迴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解脫之道。因為痛苦而使你準備學習,你的心也已經打開大門迎向真理了,我將教你解脫之道。」
喬達彌頂禮佛足,終其一生追隨佛陀。據聞,她在臨終前開悟。

接受死亡
在喬達彌的故事中,有一件值得我們再三察覺的事:接近死亡,可以帶來真正的覺醒和生命觀的改變。
譬如說,瀕死經驗最重要的預示是:它徹底改變了曾有瀕死經驗者的生命。研究者註意到其影響和改變相當大:對於死亡的恐懼降低,也比較能接受死亡;增加對別人的關懷,更加肯定愛的重要性;追求物質的興趣減低,更加相信生命的精神層面和精神意義;當然,也比較能接受來世的信仰。有一個人對肯尼斯·瑞林說:
過去我是一個行屍走肉,除了貪求物質享受之外,生命毫無目標。現在我完全改變了,我有強烈的動機、生命的目的、明確的方向、把握此生的堅強信念,我對於財富的興趣和貪欲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了解精神層面的渴望,以及希望看到這個世界有所改善的熱情。
有一位婦女告訴研究瀕死經驗的英國學者瑪格·葛雷(Margot Grey)說:我慢慢感覺到我有一股強烈的愛心,有能力把愛傳達給別人,有能力在我四周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找到喜悅和快樂。對於生病和臨終的人,我有強大的慈悲心,我好希望他們多少能夠知道,死亡的過程只不過是生命的延伸而已。
大家都知道,像重病之類的致命危機,可以產生同樣巨大的改變。死於癌症的弗瑞達·妮洛(Freda Naylor)醫師,勇敢地寫下她死前的日記:
我必須感謝癌症,讓我有一些從未有過的經驗。了解生命必死之後,讓我變得謙卑,使我認識到自己驚人的心理力量,也重新發現自己,因為我必須在人生的跑道上停下來,重新衡量,然後再前進。
如果我們確實能夠謙卑而開放地「重新衡量,再前進」,以及真正接受我們的死亡,我們將發現很容易就可以接受精神的教導和修行。而這種接受極可能帶來另一個驚人的結果:真正的治療。
記得一九七六年有一位中年的美國婦女,在紐約晉見敦珠仁波切。她對於佛教並不熱衷,卻聽見說有一位大師來到了紐約。那時候,她病得很嚴重,絕望之餘,什麽事情都想嘗試,甚至看看一位西藏上師!當時我擔任她的翻譯。
她走入房間,坐在敦珠仁波切的面前。她因為自己的情況,加上見到仁波切便感動得掉下眼淚,她衝口而出:「我的醫師說我只能再活幾個月,您能幫助我嗎?我快要死了。 」
出乎她的意料,敦珠仁波切溫和而慈悲地咯咯笑了起來,然後安靜地說:「你看,我們大家都正在死啊!死只是遲早的問題,有些人死得比別人早些罷了。」他以這幾句話,幫助她了解凡是人都會死,也了解並不是只有她會死,紓解了她的焦慮。然後,他談到了死亡的過程和對於死亡的接受,也談到死亡裡存有解脫的希望。最後,他教她治療的修行法門,她就虔誠奉持不渝。
她不僅接受了死亡,而且因為全心全力投入修行,因而獲得痊癒。我聽過許多類似的例子,有些人被診斷到了絕症的末期,只剩下幾個月可活。當他們閉靜潛修,真正面對自己和死亡的事實時,竟然治癒了。這告訴我們什麽?接受死亡可以改變我們的人生態度,並發現生死之間的基本關係,如此一來,就很可能產生戲劇化的治療作用。
西藏佛教徒相信,癌症之類的疾病其實是一種警訊,提醒我們生命中一直忽略的深層部分,比如精神的需要。如果我們能夠認真看待這個警訊,全盤改變生命的方向,不僅能治療我們的身心,甚至整個生命。

心靈深處的改變
像喬達彌一般地深切反省無常,可以讓你從內心的深處來體會無常的真義,當代上師紐舒堪布(Nyoshul Khenpo)寫了一詩,道盡個中蘊味:一切萬物都是虛幻短暫的,有分別心的人如刀上舔蜜,以苦為樂。堅持萬物實有的人,多可憐啊!
參道友們,往內觀照。
然而,往內觀照是多麽困難的事啊!我們多麽容易被舊習氣主宰啊!就像紐舒堪布的詩告訴我們的,即使它們帶來痛苦,我們卻以幾近聽天由命的態度接受它們,因為我們慣於屈從。我們自以為崇尚自由,但一碰到我們的習氣,就完全成為它們的奴隸了。
雖然如此,反省還是可以慢慢帶給我們智慧。我們注意到自己一再掉入那不斷重複的模式裡,也開始希望跳出窠臼。當然,我們也許還會再掉入其中,但慢慢的,我們可以跳出來,有所改變。這首題為〈人生五章〉的詩,道出了全部訊息:

1.我走上街,
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
我掉了進去。
我迷失了……我絕望了。
這不是我的錯,
費了好大的勁才爬出來。

2.我走上同一條街。
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
我假裝沒看到,
還是掉了進去。
我不能相信我居然會掉在同樣的地方。
但這不是我的錯。
還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爬出來。

3.我走上同一條街。
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
我看到它在那兒,
但還是掉了進去……
這是一種習氣。
我的眼睛張開著,
我知道我在那兒。
這是我的錯。
我立刻爬了出來。

4.我走上同一條街,
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
我繞道而過。

5.我走上另一條街。

反省死亡,是為了在你的內心深處做一番真正的改變,並開始學習如何避免「人行道上的洞」和如何「走上另一條街」。通常這需要一段避靜和深觀的時間,唯有如此,才能真正睜開眼睛,認清我們如何對待生命。
觀察死亡,並不見得就是恐怖或病態的事。當你真正受到啟發,放鬆、舒適,躺在床上,或在假日欣賞悅耳的音樂時,為什麽不對死亡做一番反省呢?當你快樂、健康、自信和充滿幸福的感覺時,為什麽不對死亡做一番反省呢?你沒有註意到,某些時刻,你會自然地被引導去做內省的功夫嗎?善用這些時刻,因為它能夠讓你有一種強烈的經驗,迅速 改變你的世界觀。在這些時刻中,過去的信念自行崩潰,你可以發現自己的轉變。
觀照死亡,可以加深你的「厭離」感,藏文稱為ng?jung。.的意思是「走出」、「出頭」或「出生」。時常深觀死亡,可以讓你發現自己從習氣中「走出」,通常是帶著厭惡的感覺。你才發現自己越來越能準備放下它們,最後你將能夠把自己從習氣中解脫出來,誠如上師們所說的「好像從乳酪中挑出毛髮」那麽容易。
你將產生的厭離感,既有憂傷也有喜悅:憂傷的是你知道過去的方式竟然一無是處,喜悅的是當你能夠放下它們時,你的視野將越來越廣。這種喜悅可以產生強大的新力量、信心和永恆的啟示,因為你再也不受習氣左右了,因為你已經真正從舊習氣出頭了,因為你已經能夠改變,而越來越自在了。

死亡的心跳
如果死亡只出現一次,我們就沒有機會認識它。但幸運的是,生命就是生死共舞,無常律動。每當我聽到山溪奔騰、浪濤拍岸,或自己的心跳聲,宛如聽到無常的聲音。這些改變,這些小死亡,都是我們活生生地在和死亡接觸。它們都是死亡的脈搏、死亡的心跳,催促我們放下一切的執著。
因此,讓我們在生活中,當下就面對這些改變!這才是為死亡而準備的真正妙方。生命中也許充滿著痛苦和難題,但這些都是成長的契機,可以幫助我們在情感上接受死亡。一旦我們相信一切萬物都是恆常不變的,我們便無法從改變中學習。
如果無法學習,我們就會變得封閉而執著。執著是一切問題的根源。因為無常讓我們感到痛苦,即使一切都會改變,我們還是死命地執著。我們害怕放下,事實上是害怕生活,因為學習生活就是學習放下。這就是我們拼死拼活去執著的悲劇和嘲諷所在:執著不僅是做不到,反而會帶給我們最想要避免的痛苦。
執著背後的動機也許並不壞;希望快樂也並沒有錯,但我們所執著的東西,本質是執著不了的。西藏人說,「同一隻臟手不可能在同樣的流水中洗兩次」,又說「不管你多麽用力,沙中還是擠不出油來。」
確實地體會無常,可以讓我們慢慢解脫執著的觀念,以及錯誤的恆常觀、盲目的追逐。
慢慢的,我們將恍然大悟,我們因為執著不可能執著的東西,而經驗到一切痛苦,就其最深層的意義而言,都是沒有必要的。開始體會無常,也許是一件痛苦的事,因為這種經驗是如此生疏。但只要我們不斷反省,我們的心就會逐漸改變。「放下」變得越來越自然,越來越容易。也許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夠讓我們的的愚蠢沉沒,但我們反省得越多,就越能夠發展出放下的觀點;那時候,我們看待一切事物的方式就會改變。
觀照無常本身還不夠,你必須在生活中履踐,如同醫學研究必須兼顧理論與實務,生活也是如此。生活中的實際訓練就在此時此地,就在「無常」的實驗室中。改變發生的時候,我們學習以一種新的智慧來看待它們;雖然舊習依然發生,但我們本身卻會有些不同。整個情況將變得比較輕鬆、不緊張、不痛苦,甚至於連舊習氣對我們雖有影響,都會覺得不像過去那麽大。隨著每一次的改變,我們會有稍許的體悟,我們對於生活的觀點也會變得越來越深刻,越來越寬廣。

處理「改變」
讓我們做個實驗。拿起一個銅板,想像它代表你正在執著的東西。握緊拳頭抓住它,伸出手臂,掌心向下。現在如果你打開或放鬆手掌,你將失去你正在執著的東西。那就是為什麽你要握住它的原因。
但還有另一個可能性:你可以放開手掌,但銅板還是會在手上。你的手臂仍然往外伸著,只要把你的掌心向上,即使是放開你的手掌,銅板還是留在你的手中。你放下,而銅板仍然是你的,甚至連銅板四周的虛空也是你的。
因此,有一種方法可以讓我們接受無常,同時毫不執著地享受生命。
現在讓我們想想人與人之間經常發生的事。人們時常是在突然感覺失去伴侶的時候,才能了解自己是愛他們的。然後人們就更執著了。當一方越執著,另一方就越逃避,彼此之間的關係也就變得越脆弱。
我們時刻都要快樂,但追求快樂的方式卻那麽笨拙,以致於帶來更多的憂愁。我們往往認為必須抓住,才能擁有獲得快樂的保證。我們問自己:如果我們不擁有,怎能享受呢?我們總是把執著誤以為是愛啊!即使擁有良好的關係,由於不安全感、佔有慾和驕傲,愛也被執著所破壞了;一旦失去了愛,你所面對的,就只剩下愛的「紀念品」和執著的疤痕。
既然如此,我們怎麽做才能克服執著呢?唯一的途徑是了解它的無常性;這種了解可以慢慢解除它對我們的控制。我們將了解上師所開示的對於改變的正確態度:想像我們是天空,看著烏雲飄過;想像我們是水銀一般的自由自在。當水銀落在地面時,仍然完整無瑕,從不與塵埃混合。當我們試著依照上師的開示去做,慢慢解除執著時,大慈悲心就從我們身上產生。執著的烏雲紛紛飄散,真正的慈悲心就像太陽發出光芒。那時候,在我們的內心深處,就能體會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這首詩的真義:

把喜悅綁縛在自己身上的人,
反而毀滅了長著翅膀的生命;
當喜悅飛去而吻別它的人,
將活在永恆的朝陽之中。

戰士的精神
雖然我們一直認為如果放下的話,就會一無所有,但生命本身卻再三透露相反的訊息:放下是通往真正自由的道路。
當海浪拍岸時,岩石不會有什麽傷害,卻被雕塑成美麗的形狀;同樣道理,改變可以塑造我們的性格,也可以磨掉我們的棱角。透過各種改變的考驗,我們可以學習發展出溫和而不可動搖的沉著。我們對自己的信心增強了,善心和慈悲心也開始從我們本身自然反射出來,並且把喜悅帶給別人。這個善心可以超越死亡,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基本的善心。整個生命便是在教我們如何發掘那顆強烈的善心,並訓練我們實現它。
因此,生命中的逆境,都是在教我們無常的道理,讓我們更接近真理。當你從高處掉下來時,只會落到地面棗真理的地面;如果你由於修行而有所了解時,那麽從高處掉下來絕不會是災禍,而是內心皈依處的發現。
困難與障礙,如果能夠適當地加以了解和利用,常常可以變成出乎意料的力量泉源。在各位大師的傳記中,你會發現,如果他們沒有遇到困難與障礙的話,就找不到超越的力量。
譬如說,西藏的偉大戰士格薩爾王(Gesar),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的流亡歷程是西藏文學中最偉大的史詩。格薩爾的意思是「無敵」,沒有人能夠打敗他。從格薩爾出生的那一刻起,他有一位邪惡的叔父,名叫洛東,就想盡辦法要殺害他,但每次都讓格薩爾越來越堅強。事實上,由於洛東的努力,才使得格薩爾變得如此偉大。因此,西藏的諺語說:如果洛東不是這麽邪惡詭詐,格薩爾不可能爬得這麽高。
對西藏人而言,格薩爾不只是一位武術戰士,還是一位精神戰士。做為精神戰士,必鬚髮展特殊勇氣,具有睿智、溫柔和大無畏的天賦。精神戰士仍然有恐懼的時候,儘管如此,他們卻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痛苦,認清恐懼,並且毫不逃避地從困難中學到教訓。誠如創巴仁波切(Chogyam Trungpa Rinpoche)告訴我們的,做為一位戰士,就是「將追求安全感的狹隘心胸,換成一個非常寬廣的視野,那是一種無畏、開放和真正英雄式的胸懷。……」進入那種視野寬廣的領域,就是學習如何在改變中獲得自在,如何讓無常變成我們的朋友。

無常的訊息:死亡之中有什麽希望?
更深入探討無常,你將發現它有另一個訊息,另一個面目,它將帶給你偉大的希望,它將打開你的眼睛,讓你看見宇宙的基本性質,以及我們與它之間的非凡關係。
如果一切都是無常的,那麽一切就是我們所謂的「空」,也就是說,一切都沒有任何持久、穩定和本自具足的存在;一切事物,如果能夠看見它們的真正關係,必然不是各自獨立的,而是相互依存的。佛陀把宇宙比喻成一個廣大的網,由無數各式各樣的明珠所織成,每一顆明珠都有無數的面向。每一顆明珠本身都反映出網上的其他明珠,事實上,每一顆明珠都含有其他明珠的影子。
就以海浪為例吧!從某一方面看,海浪似乎具有明顯獨立的個體,有始有終,有生有死。從另一方面看,海浪本身並不是真的存在,它只不過是水的行為而已,「空」無任何個體,而是「充滿」著水。所以,當你真正思考海浪時,你將發現它是由風和水暫時形成的,依存於一組不斷在改變的條件。你也將發現每一波浪之間都有關聯。
當你認真觀察,就可以發現萬物本身並不真實存在,這種非獨立存在,我們稱之為「空」。讓我們來觀想一棵樹。當你想到一棵樹的時候,就會想到一個明確的物體;在某個層次上,就像海浪一樣,樹確實是明確的物體。但當你仔細觀察的話,你就會發現,樹畢竟沒有獨立的存在。細細思考,就會發覺樹可以化解成無數微細的關係網,延伸到整個宇宙。
落在樹葉上的雨,搖動樹的風,滋養樹的土壤、四季和氣候,乃至日月,都構成樹的一部分。當你繼續想下去,就可以發現宇宙間的一切都在成就這棵樹,任何時刻,樹都不能獨立於其他事物;任何時刻,樹的性質都在微細變化中。這就是我們所謂一切皆空,一切皆無法獨立存在。
現代科學告訴我們,萬物之間的交互關係非常廣泛深遠。生態學家知道,燃燒亞馬遜熱帶雨林的一棵樹,多少會改變一位巴黎市民所呼吸的空氣品質;而尤加坦一隻鼓動翅膀的蝴蝶,會影響到赫布里德斯蕨類的生命。生物學家開始發現到基因神奇而復雜的作用,創造了人格與個性,它會伸展到久遠的過去,顯示每一個所謂的「個體」是由一連串不同的影響力組合而成。物理學家已經把量子的世界介紹給我們,量子世界很像佛陀所描述的因陀羅網(遍滿整個宇宙的發光網)。就像網上的摩尼寶珠一般,一切粒子的存在,其實就是其他粒子的不同組合。
因此,當我們認真觀察自己和周遭的事物時,就會發現從前我們認為是如此堅固、穩定和持久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佛陀說:了知一切:如幻影,如浮雲城堡,如夢,如魅,沒有實質,只有能夠被看到的性質而已。了知一切:如懸掛在萬里晴空中的月亮,倒映在清澈的湖面,雖然月亮不曾來到湖面。了知一切:如音樂、天籟和哭泣中的回音,而回音中卻無旋律。了知一切:如魔術師變出馬、牛、車等的幻影,一切都不是它所呈現者。
觀想一切事物的本質猶如夢幻泡影,絕不會讓我們感到寒冷、絕望或痛苦。相反的,它會喚醒我們溫暖的幽默感,以及本自具足的慈悲心,因而對於一切事物和眾生越來越樂意布施。偉大的西藏聖者密勒日巴說:「見空性,發悲心。」當我們透過觀照而確實見到一切事物和我們的空性與互相依存性時,這個世界就呈現更明亮、新鮮、亮麗的光,有如佛陀所說的重重無盡互相輝映的珠網。我們再也不必保護或偽裝自己,就可以輕易做到如一位西藏上師所開示的:
時常認知生命有如夢幻,減低執著和嗔怨。對一切眾生生起慈悲心。不管別人如何對待你,都要保持慈悲。不管他們做什麽,只要你當它是一場夢,就會變得不那麽重要了。修行的關鍵,就是在夢中保持積極的願力,這是最重要的一點。這才是真正的修行。
真正的修行也要知道:如果我們與任何事物、任何人都是互相依存的,那麽即使是我們最微小、最微不足道的思想、語言和行為,都會對全宇宙產生影響。丟一顆小石頭到水塘里,就會在水面上產生漣漪;漣漪合成另一個漣漪,再產生新的漣漪。每一件事物都是緊密相關的:我們應該可以了解到,我們會對自己所做、所說、所想的一切負責,事實上,我們是在對自己、任何人和任何事,甚至整個宇宙負責。Guru喇嘛說過:
在今日高度互相依存的世界裡,個人和國家都無法自己解決。我們彼此需要,因此,我們必須培養世界性的責任感。保護和滋養我們的世界家庭,支持弱勢的成員,並保存和照顧我們所生存的環境,是我們集體的和個人的責任。

不變者
無常已經把許多真理顯示給我們,但它還隱藏著一個最終的珍寶,這是我們大多數人未曾發現、未曾懷疑、未曾認識,卻最屬於我們自己的真理。
西方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說過,我們最深的恐懼,就好像是龍,護 衛著我們內心最深處的珍寶。我們將發現,無常道出一切皆不真實和不持久,它喚醒我們的恐懼,因為它驅使我們去問這些問題:如果一切皆會死亡和改變,那麽什麽才是確切真實的?
表象之後,還隱藏著什麽無限寬廣的事物,來包容這些無常而改變的發生呢?有什麽是我們事實上可以依靠,死後還繼續存在的東西呢?
如果我們迫切地把這些問題牢記在心,加以思維,會慢慢發現,我們對於每一件事物的看法會有重大的改變。由於持續對「放下」觀想和修行,將發現在我們自身當中,有無法稱呼、描述或想像的「某種東西」,隱藏在一切變化和死亡之後。我們對於「恆常」的強烈執著,將因而開始化解褪去,不再是眼光狹隘,心神散亂。
當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我們將一再瞥見隱藏在無常背後的廣大意涵。我們過去的生命,就好像是搭乘飛機通過烏雲和亂流,突然間飛機往上爬升,進入清朗無邊的天空。這種新出現的自由,啟發和鼓舞了我們,讓我們發現自己本身就有濃厚的安詳、喜悅和信心,這種感覺令我們異常驚奇,也讓我們逐漸相信,我們確實擁有不可摧毀、不會死亡的「某種東西」。密勒日巴寫道:
在死亡的恐懼中,我辛苦地爬 上了山棗再三思索著死亡時刻的不可逆料,我攻占了不死、恆常的心性之城堡。如今,對於死亡的一切恐懼都已經過去了。
因此,我們將逐漸察覺到我們自身就有密勒日巴所謂的「不死、恆常的心性」,寧靜如晴空般的沉靜。當這種新的覺醒開始變得清晰而持續的時候,就會發生《奧義書》(Upanishads)所說的「意識大迴轉」,對於我們是誰、我們為什麽在這裡、我們應該怎麽做等問題,做了一次個人的、純粹非概念的顯露,最後的結果就是一種新的生活、新的誕生,幾乎可以說,是一種複活。
對於改變和無常的真理,我們無畏地反覆思維,將會慢慢發現,我們是以感激和喜悅的心情面對不變者的真理:不死而恆常的心性之真理。這是多麽美妙而具有療效的神秘經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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