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附設短篇武俠小說獎二獎
暗算
此篇小說文字老練沉穩,遣詞造句亦十分舒雅,褒貶夾雜,把小說人物寫得很有分量;且以獨特的窺視角度,間接勾勒人物的樣貌,非常具有小說的魅力。................寧宗一
張啟疆
浮雲紛飛,紫焰漫天。草廬、密林和山野,恍如披著一襲魔袈。
一種燃燒,眩人眼目的斑斕補綴,從天空蔓到天際線,崩墜,落紅,化為血海。
彳亍。緩行。碎葉窸窣,像夜半鐘響,傳遞揪心斷腸的曲折。你的輕功——不論是登萍踏浪,草上飛或馮虛御風,早已練到踏步無聲,但滿頭芒花,像孤峰頂的積雪,鬱結不化。
止步,面向遠方。你是在等人?等閒?等那命定之數——挑戰你的高手何止百千?意外之變?二十年前那齣圍殺行動,繁花大街降下赤色煙雨,像滿山遍野的罌粟、朱墨燦然的一頁天書……
也許,你只是單純等待明天。
白頭巾、灰布鞋、寬袍大袖——尋常老者的模樣,大剌剌背對我——這一生唯一能勝你的對手,你竟空門大開,渾不設防;想測試我的能耐?無視我的存在?或者,你老了,腰桿不再直挺(微僂的背影像尊蒙塵雕像),目光不再清澈(一種深黝的黑,天狗食日時彌天蓋地的黯然。),武功雖在,但敏銳五感變成風化故壘,察覺不到迫近眉睫的殺機。
「唯有劍意,不具殺機。」「此招只應天上有。」道上朋友對你的評價,劍客心中奧窔難登的神奇境界。長久以來,江湖人士說武較勁的重點:手中無劍,心中有劍,此乃「意劍」;身隨劍使,有式無招,名為「劍意」。孰優孰劣?論者咄咄,各執一端。「中原劍聖」上官百城曾以枯枝退百敵,堪稱意劍翹楚;而你的劍法,被公認為後者。遼東大俠金雲容曾言:「此人為劍而生,但求劍道頂峰,合該為劍而死。」
果真如此,我就不必隱忍埋伏數十年,在你剛出道時就讓你「為劍而死」。
「劍者之死」——難得出自你口的怪異論調。三十年前京城會,你的天劍輕揚,擊退各方劍者,名動天下。在「見劍如見人」、「人劍合一」等恭維聲中,你輕描淡寫提出「見劍不見人」的見解,或者說,劍解:漁者得魚而忘筌,畫者得像而忘形,劍者得意而忘我。事實上,人們只見翩翩俠影(你刻意低調的灰樸裝扮益發襯出迫人氣勢),渾然不察劍網迴旋、劍氣穿梭,以及那不可思議的一挑、一刺。說得淺白些,勘不破你的劍招,看不清你的出手。於是,長久以來,前仆後繼的挑戰者如撲火之蛾,化為飛灰也要測試「劍意」的極限;或者,上官百城所謂「見證那一劍的輝煌」。你非嗜殺,但死在你劍下的人,貌似撞邪,五官扭曲成不可思議的模樣,隨即癱釋,一種超越恐懼的平靜、猝臨的幸福。瞠張渙散的眼瞳,是死不瞑目?想貪看兩眼?
但我瞧出了關竅:意興而劍發,劍發而人動。人使劍?劍馭人?當你全神貫注使出一劍,人就變成劍,而劍化為天雷地籟風鳴水流電光石火。劍是你和某種遄飛意念、幽冥意志的橋梁;某種力量,在你身上統攝、集中,發揮到淋漓盡致。不論是否出自本意,救危扶傾,誅江南大盜言霸天於黑風嶺,殺東瀛高手無刀流於東海之濱;又在長城外擊退四大頂尖殺手……凡此種種,一直是你活躍在傳說中的形象。
世人仰重,少年崇拜,紅袖戀慕,劍客攀交,官宦權貴爭權籠絡(或買兇刺殺)……可以顯名富貴,高軒冠冕,或鶯燕環繞(這一點你倒是潔身自愛得不夠徹底);而你選擇了「自如自若,我行我素」(世人的說法:淡泊名利。)「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視外界為無物。
如今,孑然一身,能夠留下什麼?夜裡,仰望早已停擺的西洋鐘,想到什麼?驚鴻一劍?愛徒一名?一個棄子?一段畸戀?幾顆紅豆?
肩頭微動,你霍然轉身,投來如炬如潭的目光。你發現什麼?藏身暗處的我?流光陰影裡的異變?山居歲月黃昏時分的一絲凜冽——我對你一往情深的殺意?
也許,你早知道我的存在,卻表現得毫不在乎(一種心戰策略?),在酒肆獨酌、街巷漫步甚至激烈戰鬥中,信手揮灑,神閒氣定,是在考驗刺客能耐、定力?體現你無入而不自得的生命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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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二年前揚州夜,關外歸來的你邂逅江淮名媛柳淺斟和不計其數的殺手。你右手輕攬楚腰,左手提劍輕揮,在凍醪入喉未及豪腸彈指間,天地忽停,攻勢頓止;那赫赫奪命槍、呼呼流星鎚和霍霍斷魂戟已然鏗鏘落地,被你(幾乎同時)點穴的嶺南三虎像木雞般愕然相望。埋伏樓外的第二波攻勢也應聲瓦解,個個知難而退,包括我。
一宵風流,流風千古。那夜,你低吟柳永的〈鶴沖天〉,許下此生僅有的承諾:執子之手,不離不棄。
也就在激歡一瞬,我發現你的困窮:富可敵國的魂魄降生貧無立錐的人間。不要懷疑,我殺過像你這樣的人;殺你的過程,是我執行任務的附帶享受。
二十年前黑白道總動員,中原劍盟、四大幫會,對你下達「萬殺令」:萬人入塚萬骨成枯,也要將你碎屍萬段。還記得嗎?那個煙花醉月化為血雨殘紅的春褉,地上的挺屍,可以拼出「江湖排行榜」前二十名;散置錯落的利器,活似「兵器譜大展」:刀、劍、棍、鉤、鞭、斧、撾、鈀……還有漫天遍地的暗器。你當然不可能全身而退,九九八十一處刺劃刈割,教失血過多的你數度瀕臨崩潰邊緣,從不想殺人變成不得不殺再進化到瘋狂屠殺。當最後一名敵人瞠目倒下,你也像暮春櫻瓣,迎風顫顫,搖搖欲墜——我一劍刺出的最佳時機(你聽見子午劍交鳴蠢動的異響嗎?)——劍光忽閃,破雷霆,穿雲霓(從我的角度看去,夜空開綻,你在老天爺的肚子上劏了個洞。),來不及分辨裂響和悶哼,偷襲你的人,負責最後一擊的暗棋,你的劍友(如果你有朋友的話)上官百城已倒在血泊中,臉上現出詭祕至極(很接近新娘子掀起頭蓋時的赧然)的笑容:「呵!此招只應天上有……見證那一劍的輝煌,以身相許,值得了……」
你的對手道出了大多數投機者的心虛:摩拳擦掌,尋求可乘之機,就是不敢以身試劍。見證者不等於劍證者。十四年前金雲容在黃州東坡故居找到你,用那柄新出爐的雲龍劍遮掩忐忑:「六年前我本有最後一擊的機會,就在你殺掉中原劍聖,氣空力盡的瞬間。我遲遲不出手,你才能活到現在。」手持鈍斧劈柴的你微笑以對:「你能活到現在,就是因為遲不出手。」
我呢?當年為何隱忍不動?因為你的眼神:不見悲傷,也不為自己的表現感動,那種穿透錐心泣血、陰謀算計的無知無覺,令我束手,同時萌生更強烈的殺意。
或許你想問,為什麼挑上你?現在為什麼還不出手?別誤會,不是膽怯,非關心軟,一劍穿心是殺,千刀萬剮也是殺。你能活到現在,原因只有一個:你能活到現在。數十年來,你是某些人眼中的天經地義,另一群人的天地不容;你南山霧隱的一生,早已落入他人翻雲覆雨的算計——不包括我,我要計算的東西可多了。
「算算,又是多少年了。別來無恙?」草廬後方,密林深處,緩緩走出一道白袍高髻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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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離目光映著暮色,你微覷著逆光身影,又像穿透他的身軀,定在空茫、不知名的某處:「無心自能無恙,秋字有心便成愁。你我終究是意志之身?血肉之軀?遼東大俠金雲容先生。或者,我該稱呼你愛新覺羅雲容。」你嘆了口氣,久違的喟嘆。愛徒離開這幾年,你耕讀、揮毫、練劍,似乎樂在無事掛心。
白袍劍者神情一凜:「你早知道我的身分?」「讀萬卷書,何須坐擁百城?擁萬畝林何須讀萬卷書?雲容先生又是如何找到我?」「好個答非所問!我早說過:小隱隱於林,大隱……」「隱於森。」「森?」「更深的林。」「我道是隱於木,行將就木的木。呵!昔年京城論劍,沒有你,我就是武林泰斗。我家兄弟說:『江湖在手,江山我有;君堪神器,匡定神州。』不料你三番兩次壞我大計,又在千軍萬馬中救那廣西蠻子。雖然你們的皇帝昏庸,誤殺忠臣,但我們最想割肉開膛的對象,卻是你。」
割肉剜肌,取之生食;開膛出臟,截寸而沽。百姓和酒吞食,血流齒頰。一代名將凌遲處死,震撼天下人的耳目,殊不知,「通虜謀叛」的反間槍,「擅主和議」的殺頭斧,不過是我輩的小小「磔」作。歷史上,亂倫弒親,五馬分屍,株連九族的血腥手筆,比比皆是。
只是,京城甘石橋行刑日,你仗義扶持的人——王朝最後的希望——皮骨已盡,慘叫不絕,為何不見你的天道之劍?
「因為要殺他的是世道之劍,天道已亡,世道不存,人人皆曰可殺,誰能救之?」十四年前的你如此回應世人迷惘,但我知道另有隱情。當時,千里而來的金雲容說:「書生儒者以文載道,你呢?以劍傳道?以殺行道?以身殉道?六年前我本有最後一擊的機會……」「誰能免於千刀萬剮?只是,有人用一天承擔,有人用一瞬完成,有人用一輩子分擔?你準備用何方寶劍殺我?」——此時,你的眼神貫注在對手腰際那柄形式古樸的黑鐵之英:劍鞘雕工精細,劍鍔熠熠晶亮,劍身寬闊特長,正黃色的劍穗上繫著紫玉雕成的飛龍。
「此劍即為爾家兄弟的天子劍?」你的語氣不驚不懼,神情不為劍威所動,彷彿在討論一塊凡鐵。
「此劍名為天下劍,無敵於天下之器。我畢生追求的目標。關外人士稱呼我『無帝王』……」金雲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數丈之外的我卻聽得頭皮發麻。三十年前首敗於你,十四年前二度失利,你不殺他,只是助長他的臉皮和氣焰。和那些無恥無賴相較,你該尊稱他「無地容先生」。
「吾家兄弟練的才是天子劍法,開國立基,萬載千秋的皇圖霸業。雲容不才,數敗『劍仙』之手,一如先皇受挫於那蠻子的武防經略。只是,一時失手又如何?將軍馬前死,劍者劍下亡,名震天下的遼東守將,落得骸骨不全,有屍無首;前線失守,京城陷落,你的武功再高,劍法再奇,又如何保江山衛社稷?」
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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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年前揚州夜,你瀟灑的眉眼首現深淵般的裂縫:背後偷襲讓你皮開肉綻,但都比不上失落著慌的神情:趕不及為她送終,徒留癱瘓可笑的信物。十四年前你本欲提劍北上,卻遭遇立雪拜師的少年。他在廬外跽跪三日夜,你在屋裡不語不眠——容我誇張地說——數甲子。那一回,我幾乎以為能得手,因為你如謎的言談心思忽現破綻,有了線索:魚尾、額紋和笑渦的糾纏。慶幸後繼有人,吾道不孤?破例收徒那晚,你踽踽踱行,偃仰嘆息,時而拔劍四顧……換作他人,應是手足舞蹈,又哭又笑吧!
第一次,不設防的你卸下心防。
「江山社稷?自有天命。先生慧眼獨具,難道看不出廉頗老矣?」你還是一派自若,手中無劍,眉眼之間也不見端倪。心裡是否回想:自如先生、自若居士的關外逍遙遊?
「哼!一劍曾當百萬師。昔年那蠻子孤身單騎『遊歷』關外,數遭狙擊,屢次遇險,卻能化險為夷,何故?他有個好友兼護衛。」廿二年前,「一生好入名山遊」的你在關外「巧遇」祕密考察的他,相約共遊,一路感風吟月、過關斬將,後金王朝連損高手;東廠密探死傷慘重。金雲容一路跟蹤,望你而卻步;四大殺手沿途埋伏,你們嬉笑歡樂如常。你種下的因,結成二年後圍殺的果;而那一戰未果,又埋下恐怕連你都理不清的因。我應該沒看錯,逍遙物外的你終究非「劍」也非「仙」,不露空門卻留下罩門。
「所以我說先生『慧眼獨具』,早在自如先生未掌兵符前,即瞧出其經略雄才。當年殺陣,想必是先生一手安排?」
這位無字輩安排的事可多了:京城武林大會,名為論武比劍,其實是引蛇出洞,測試日後一統天下的障礙。你們貪婪懦弱的朝臣,泰半被他收買;流落中土的東瀛忍者,競相投入麾下;連東廠都有不計其數的暗樁。還有……
「還有,我三度挑戰你,可知為何?」那厚顏之人的臉上竟萌生一抹異采。「三十年前京城會,我擊斷你的藏龍劍。十六年後,你帶著苦練有成的雲龍劍,再度求戰;我原打算用苦學多時的東坡肉招待你,可惜你不領情。這一回呢?」你盯著劍穗上的紫龍,淡淡說道:「你的天下劍有必勝把握?」
「此劍名為『飛龍』,別號『毀天滅地』,取西域軟鐵之英,混合金剛石,費時十年煉成。」鏗然一響,青鋒出鞘,鋒芒赫赫,風捲殘葉,一股肅殺之氣直竄而來。呼!好劍!我不由得暗自讚嘆。此劍一出,昔年干將、莫邪難斷,巨闕、魚腸莫敵。若得此器,豫讓得以報恩?聶政手刃寇讎?不學無術的荊軻,驚天一刺而改寫歷史?(上)
金雲容使氣運劍,劍尖震盪如山鳴動,劍作龍吟:「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苦修參悟,只為今日破關而出。」忽爾劍旋人轉,縱身疾躍,一劍刺向兩手空空的你。去勢之快、威力之猛,又在猝不及防間——連我都忍不住叫好,我甚至瞄見金雲容陰鷙的嘴角就要揚起——咻咻連響,刺空再刺空,金雲容攻勢一頓,面色倏白,正要轉身變招,你已像三月春風般貼近他身側,食指輕點手三里穴,再一甩一橫一帶,「啊!」地一聲長劍脫手,頹然落地。
「你……你竟可以不用劍!」金雲容癱坐在地,左手掌緊握右手,汗水直流。你還是不殺他?「我不是說過『得意而忘我』?你的劍就是我的劍,因為我懂他的意。」忽然,你問了個風馬牛:「何謂『破關』?」
笑。咧嘴輕笑,痛得直不起腰的金雲容又現得意之色:「我雖殺不了你,你也救不了變天之局。」
你的問題,倒是一針見血。你難道看不出,這些年來,他的死纏爛打,名為挑戰,實為牽制:廿年前的慘烈廝殺,是因關外戰事將起,金人不能讓你北上壞事。十四年前再度上門,是要阻你赴京救人;但你我都明白,真正「牽掛」你的人,是你唯一的徒弟,曾經悉心照料,傾囊傳授,名為「無養」的少年。
「你叫作什麼名字?」我隱隱感覺到,你的平穩語調抑遏不住的澎湃思緒。
「無養。」冰冷。一種棄絕的冷。
「無恙?」眉微揚,語疼惜,你瞬間凝凍的眸裡,惚惚竄出一種悸動。
「無親可養的『養』。徒兒是父不詳母不在的孤兒。」
他不是父不詳。他記憶中的父親,可是大名鼎鼎的劍客。十年後,劍藝初成,不告而別的青年或許應改名為「無師」,因為江湖上冒出一名武功超絕、殺人無算的高手「四無公子」:無君、無天、無親、無師,並自封「天下無敵」。
「天下英雄誰敵手?這個無恥之徒明知不敵,仍厚顏求戰,就是要防你一夫當『關』。」如縷迴繞,如絲纏綿,卻是清晰可聞,樹林深處隱隱透出的隔空傳聲。
名利關。情愛關。生死關。你守住哪樁?突破何者?
你好像不感意外,揚眉輕問:「你指的是天下第一關?」
「正是山海關。你老人家隱居深山,不問世事,怕是糊塗了。渾不知有個姓吳的為了女人大開城門,引清兵入關,就在近日。」那聲音像霧淞,冷冽,刺耳,又夾纏著複雜的情緒。
「如此大費周章,豈非折煞『老人家』?多我一人,於事何補?」你轉頭睖著金雲容,滿臉無奈之色。
「皇圖霸業不容失算,何況你有千萬馬中取敵帥首的本領。昔年你殺江南大盜言霸天,瓦解了我們在南方的布局;誅東瀛高手無刀流,又斷我輩一翼。」金雲容苦笑道:「但我們不怕你殺人,只怕你救人;遼東一遊,我大清折將損兵,受阻關外達二十年。問題是,我的性命不足惜,你又何嘗不是貪官汙吏的眼中釘,大明王朝的一枚棄子。」
棄子。你的眼神忽變,像是被什麼震懾,又似脫竅出神,魂遊遠方。我不確定你想到什麼,但我瞧得一清二楚——一線閃逝,電光石火的一絲破綻。金雲容若要趁機拾劍反擊,尚有三分機會;可惜他不動。
你也不動。愈顯黑沉的眸光投向漸闇的樹林深處。你在盤算什麼?殺人?救人?
「東廠黑名單,劍盟格殺令,幫會總動員——你一心保衛的家國社稷,卻將你列為必除對象,彼此勾結,相互串連,合演一齣齣小人戲碼。我雖與那上官百城素未謀面,但大清介入中原江湖,可是由他牽線。還記得我說過:『我遲遲不出手,你才能活到現在。』『不出手』是指未用卑劣手段,也是我家兄弟的惜才之心。『君堪神器』一語,是他對著我說你:『若得此人,勝過百萬雄師。』你若願歸順大清朝……」
「哈!說得比唱得好聽。殺不了就降,降不成再殺?當年你重金收買美女柳淺斟,色誘劍仙,是在招降?還有另有深意?」密林裡的聲音尖利如破空之箭:「揚州之夜,你和劍盟祕密協議:由你金雲容把守最後一關,你卻臨陣縮手,坐視上官百城犧牲,難道不是另有所圖,趁機削弱中原武林的勢力?」
這一點他說對了。但他們對你的態度,一如我對你的心情,同樣令我不解:似殺非殺,要和不和,想降卻難降——譬如說,我的任務是取你性命,但我更樂意享受你對我的恐懼,這小小奢望,你從來不讓我滿足。
「因為我想打敗劍仙,光明正大擊敗這名不敗對手。我這種一心醉劍之人對『劍』的最高敬意。」金雲容大聲咆哮,話尾卻明顯轉向你:「你相信我嗎?」
「相信。」毫不猶豫的回答。是天真?還是單純?廿年前,當你倉皇趕赴揚州,展讀柳淺斟的手帕遺書:勿怪世人,君乃眾人最想殺除卻渴望成為的對象……當時,七道劍氣四桿長槍一柄開山斧兩把柳葉刀正欺近你的脖頸後背,你咬牙對字裡行間的亡靈說道:「我相信。」利刃過處,聲似裂帛,一串血珠濺染齊紈方帕,比淚彈墜落的速度還快。
「相信?」那傳聲的語調轉為輕蔑:「那麼,你相信天道無親?還是天地不仁?」
「我相信鰥寡孤獨皆有所養,很老調,是不是?唯一不信的是:天地滅絕,親師不存。四無公子,你想殺我,就得現身。」你環顧左右,又刻意瞟了我一眼:「天下失『明』,躲在暗處成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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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令人窒息的對峙。黑影般的人形,沿窗縫潛入草廬,竄進門後,躍上屋梁—-就在我的前後左右,提鉤帶爪,蓄勢待發。
你雖老,還算不糊塗:知道林中之人,正是近來叱吒江湖的四無公子,「劍盟」新任主席。
「四無公子?」金雲容霍然起身,語露驚詫:「近三年來打遍大江南北無敵手的年輕劍客?接收劍盟和各大幫會舊勢力,儼然新生代的武林霸主。而且,傳說他的劍招和你這位劍仙神似……」
「遇鬼殺鬼,見仙斬仙。」窸窣輕響,一具挺拔身軀傲然步出樹林:血色頭巾,黑衣勁裝,腰間繫著黑魚皮鞘寶劍,臉上戴著詭異至極、沒有五官(只有兩口眼洞)的黑面具。是殺手裝扮,卻有將相王侯的神氣。「如果四無公子是我,這一戰,我要殺誰呢?」一對賁紅的眼珠在面具窟窿後透出寒光,像盯住獵物的蛇眼。
好戲終於登場了。你覺得,我該先殺誰呢?
「無臉鬼魅就是四無公子?你是沒臉見人?不敢面對他?」金雲容提高音量,話中卻有語病。
「你是為報仇而來?」你的話鋒忽轉,一箭射穿蛇頸,黑衣人的眼神頓時僵住,一旁金雲容的表情也有了奇異變化。
「我知道你是誰。你的眼神騙不了我。十四年前,你就是帶著這種眼神來拜師。我收你為徒,不是因為『無親可養』,而是……」凝視久別的門徒,目光中羼混著看不透的意味。那是什麼呢?無養就是你的心頭之「恙」?你的「而是」又是什麼?
「什麼?他是你徒弟?難怪無人能敵?」金雲容突然插嘴,故露驚訝之色:「他年紀輕輕,為何知道揚州之役?莫非……」
「理由很簡單,上官百城就是我的父親。」黑面具抬起頭,看不見的臉孔有著什麼樣的表情?「山下已被新劍盟和江淮十六幫的人團團包圍,但我堅持不准圍攻,並且昭告天下:只有一人可以下山,不是劍仙,就是四無。」
咻地一聲,「劍仙」的「劍」字和黑魚劍同時出鞘,說到「四」時,竟已連續刺出十四劍——不是刺向你,而是攻擊金雲容(我明白,懦弱的盟友比勇敢的敵人更可恨),招式極快極狠,劍勢翻轉,已在他身上劃出三道血口、二個窟窿;攻勢未歇,金雲容閃身錯步,卻未加反擊,只是對默立的你使出求助的眼神。
一聲爆響,林中飛出密密匝匝的蠍子鏢和十數名帶刀黑衣客,襲向你和金雲容的側背。金雲容一驚躍起,避開偷襲,但又挨一劍;而你挪步轉身,看似不動,漫天飛星竟皆擦身而過,落空墜地。這時,銀光一閃,一蓬迅疾無比的五毒針從草廬窗口射出,掄刀霍霍的黑衣殺手們忽然哀聲連連,泰半倒地。兩道黑影、一線冷光和一具佝僂身形自屋內——也是我的前後左右——竄出,刀鉤匕爪齊舞,鮮血四濺,肢離首斷,轉瞬間已將黑衣客宰殺殆盡。
待身形站定,赫見三名老者——一個禿頂、一個大肚、一個駝背,一位老太婆——一望無牙,微笑瞇眼對你頷首。好像在對老朋友打招呼。老江湖目擊他們手上血淋淋的兵器,定要悚然一驚:老刀、毒爪、無情鉤、溫柔匕,失蹤多年,令人聞風喪膽的四大殺手。
「長城一別,真是好久不見。沒想到翩翩劍仙也淪為糟老頭子。真是蒼天有眼。」駝背老者輕舔匕尖鮮血,咂咂嘴,柔聲說道:「任你武功蓋世,能再一次擋下咱們的聯手一擊?」
四人緩緩移動腳步,卻在方圓三丈形成巧妙陣式,圍住你和黑面具(他的劍尖亦在滴血,負傷累累的金雲容則連滾帶爬退到你身邊),封住生路死門。(中)
「你們的年紀,抱孫子都嫌太老,不太可能收銀買命。」篤定自信的回答,但我聽得出隱藏的不安:「究竟所為何來?」
「當然是為報『仇』而來,報你當年不殺之恩。你沒忘記咱們是上官百城的人吧?」老婆婆咧嘴大笑,蓮步輕挪,扭腰搔首,手爪一揚,又是一蓬銀針射向黑面具。你正要幫他擋針,刀鉤匕齊動,攻向你的上中下盤,但與你肢接時忽然僵止不動。黑面具閃過暗器,手輕揚,劍忽至——毒爪婆婆死瞠著暴凸的眼珠,不敢置信不及眨眼的穿胸一劍:「好快……」金雲容拾起飛龍劍,一劍三命,割斷被點穴的三老者咽喉。與此同時,極輕極細的一響,面具掉落,出自你手的一枚紅豆打散迷霧:俊俏自信、意氣昂揚,但眉宇間隱隱透著憂鬱、三分肖你的年輕臉龐。
劍鋒轉向你,冰冷的詰問:「你殺我父親,又強占我母親,我當如何回報你?我不諳使毒,不齒暗算。劍盟長老告訴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殺你的唯一方式,先學會你的武功。」
你應該說:那段戀情是一個局。你後來才知道,被金雲容「收買」(江湖流傳的說法)的柳淺斟其實是上官百城的金屋藏嬌。一夕歡愉,你摸不清她的心意,但她確是世上最了解、憐惜你的人。「瞧!公正無私的『暗器』,洋人神奇的造物,時時刻刻,針鋒相對,讓老天爺無所遁形。」纖纖小手點指牆上的西洋鐘。你仰望那口黑漆盒子,語帶敬畏:「時時刻刻,永銘我心。執子之手……」產下一子後,薄命紅顏為了另一個局而慘遭逼死,留給你包覆紅豆的一方手帕、斑斑紅字:妾身已逝,盼君勿忘,「不棄不離,執子之手」……
妾身既逝,何謂「不棄」?如何「執子」?你只能取走在戰鬥中毀損的黑鐘,但一定明白語中玄機,且在多年後第一眼交會時強忍激情。你想認而不能認:劍仙之子,注定生而為棄子。一如滿父漢母,成長中原,也因此與皇室無緣的金雲容。
「要殺我,只需一種武器,當初我收你為徒的原因。」你重重吐出一口氣。
「什麼武器?」問話之人竟是一旁緊握劍柄的金雲容。
「仇恨。」天色已暗,看不清你的神情,也看不見年輕人的表情。「那個年幼拜師的你,背負著沉重的仇恨。你的名字,不該叫作『仇恨』。」你忽然轉身,對陰暗中的金雲容說:「就像身分讓我們不得不選擇隱匿,或製造分身。還記得我說過『何須坐擁百城』……」
哈!這個祕密我以為只有我知:一人二角,金雲容正是上官百城,滿人之子就是中原劍聖,假死再輾轉策動「兒子」(他應該不知道真相,否則那孩子活不到現在。如果知道,那就更有趣了。)復仇。自己隱身幕後操控一切。揚州之役,「以身相許」的「身」是替身。不過,那位戴著人皮面具(難怪臨死前表情怪異)的冒牌劍客或許真心想領教劍仙的絕招。
「何須等他殺你?我幫你清理門戶——」金雲容,不,上官百城作勢急攻四無公子,快劍連環,鋒刃交擊,擦出滿天星光。你呢?你怎麼做?但見你左右趑趄,要阻難阻,想幫,又插不上手。哎呀一聲,上官百城哀號倒地,你終於伸手攔下四無,以指作劍,點擊劍刃,將他震退數尺。不料他雙手合劍,以劍指天,以天立誓:「師恩浩蕩,無以為報。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沒有選擇!」「這一招非同小可,用我的劍接招。」上官百城勉強拄劍起身,授你以柄。你接劍,年輕人劍勢即發,縱身一躍;舉劍,面對這愛恨糾葛的生死一撲。忽又垂下雙手,昂首挺胸,(肯定)閉上雙眼,坦然迎接——如我所料——逆倫弒親慘案。哈!我的袖劍又開始興奮顫抖。你身後的上官百城好像也準備躍起——
絲絲異響,不對!就在利劍臨胸的瞬間,你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後仰貼地(表情應是眉頭一皺),反手一劍刺進上官百城小腹,落空的黑魚劍緊接著刺穿他的咽喉。最後殺招之後的猝然變招。他還來不及慘叫,轟然巨響(我瞥見爆炸前你一掌將四無震飛現場),血肉飛濺;落地無傷的四無一個翻滾後起身,茫然四顧。他在找你嗎?硝煙散盡,只見一具利劍貫喉、模糊難辨、奄奄一息的半屍。
四無一步步走近張嘴吐不出半個字的「父親」;不能動彈的「父親」眼巴巴瞋著不知情的「兒子」——哪門子的「弒親」案?唉!事情發展如我所料又出乎意料。上官百城的連環殺計:金雲容先行挑戰,不成?四無公子豁命一撲(他一定也算準你不閃不避,就算算錯也無妨),就在你中劍或接劍瞬間,藏在劍柄內「毀天滅地」的霹靂彈同時引爆。唉!沒想到,劍者劍下亡,機關算盡的人成為巧計連環的劍證者。此謂「劍者之死」?
後方傳來喧譁聲。數十名持刀拿槍提火把的大漢竄出樹林,瞥見地上的落敗者,齊聲歡呼:「好哇!四無公子贏了,劍仙已死。」
蹙眉,沉思,左顧,右盼。不見手刃仇敵的喜悅,不知情的兒子還在找你?而你,消失不見。
我當然知道你的去向——大隱隱於森。現在追去還來得及,只是,深林人不知,殺了劍仙也無人知曉。再說,我還是喜歡你當年的模樣:
京城醉月樓裡,一名劍眉星目的漢子向你敬酒:「兄台好精湛的劍法!天上僅有,人間難覓,堪當救國之器;信手揮灑,一派自若,又似劍中之仙。請問大名?」
「仇不白。你呢?」抱拳。微笑。
「在下姓袁,名崇煥,號自如……」
算了。反正你逃不出我的掌控。但今天這一局,是我失算嗎?
我怎麼可能失手?當年滅嬴政、殺漢武,一擊得逞;英雄懼怕我,美人憎恨我……而「你」,倒在地上的「劍仙」——既然人人皆曰「劍仙已死」,劍仙就是「你」——發現我了嗎?我是誰?我一直隱身在你們四周,日晷、沙漏、更鼓和牆上那口西洋鐘裡,銳利指針就是子午劍。我不是六大刺客,也非東瀛忍者,你們給了我太多的別名、封號。噓!不要說出來,我喜歡神祕感。
仔細聽,我溫柔的腳步聲:
滴答……滴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