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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決定到新疆以身試法
作者: 大川隆法書迷 日期: 2015.02.16  天氣:  心情:
決定到新疆以身試法

 

 

  七月三十日。和盧躍剛、馬立誠、陳敏見面時,他們都反對我去新疆,認為一定會有麻煩。尤其是我在網上發表了《新疆追記》,安全機構肯定恨得要命,他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把內幕捅到外面去。回家跟唯色說起,她也害怕了,不願意我去。我跟她說,我必須去。新疆的書我沒寫完,如果沒有上次被捕,寫不寫完都無所謂,但是有了那次經歷,就一定要完成,因為被捕使它變成了一種命定。除了寫書,這次新疆之行還算是一次「以身試法」。我如果不去親身驗證,難道從此就永遠不敢再踏上新疆土地嗎?那對我,新疆不就等於被「分裂」和「獨立」了! 



  二○○一年發表《新疆追記》時,我做好了再進監獄的準備。事前我把母親送到居住美國的弟弟那,義父夫妻也已出國。我在美國把《新疆追記》交給多維網何頻,約定等我進入中國後就開始連載。即使我因此被捕,即使我母親親自提要求,連載都不能停。



    何頻開玩笑問:「如果是你自己打來電話說停呢?」我回答:「一樣不停!因為一定是背後頂著槍我才會說那樣的話。」



    那次多維網連載了幾十天,什麽都沒有發生。有人說,安全機構肯定記下了這筆帳,但不會當時就動手,太直接的掛鉤從輿論上對他們不利,他們會很有耐心地等待算帳時機。那麽我這次去新疆,會不會是自投羅網呢?我跟唯色說,這次假如真有什麽事,就算是我的還願了。既然從新疆出獄後我一直覺得應該重返監獄,這次能兌現對我也算得上是正好。 



  晚飯和大輝、衛民、孫傑等聚會。大輝約了有「半仙」之稱的乾坤到場。



    乾坤是一京郊農民,但據說有極強的預言能力。上次曾在香山臥佛寺見過一面,半夜才到的他說臥佛旁邊的池塘有三朵蓮花。第二天臥佛寺開門後,我和衛民還真在那里看到三朵蓮花在池塘里綻放。這回乾坤說他非要等到子時才可與天通——也就是才能預言,並說等不等由我定。我在還差二十分鐘到子時提出散席。回家路上唯色埋怨我為何不等到子時,她想聽乾坤預言我去新疆是否平安。我說對預言要是聽了,就不能驗證是否發生。即使乾坤說此行不平安,難道我就會不去嗎?既然一定要去,我寧願不聽預言,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好了。 



  回家已經快十二點,我寫了一份聲明:如果聽說我在新疆被捕,所安罪名(吸毒嫖娼等)一定是假,即使看到我自己出面承認,也不要相信,那肯定是因為頂不住折磨所致。聲明將在我一旦被捕後公開。隨後又整理了計算機,把上面的文件和郵件做好備份後刪除,免得被捕後再遭搜查。 



  唯色突然想起白天我不在家時,美國之音和自由亞洲電臺就我獲赫爾曼獎進行電話采訪,她把我新換的手機電話號碼告訴了他們。家里電話肯定時刻是被竊聽的,因此我的新號碼也就被竊聽者得知。我這麽一說唯色才意識到,後悔得要哭。我安慰她,個人防國家機器,怎麽也是防不勝防的,幹脆就隨它去吧。 



  該做的準備都做了,我決定就此不再想這些,就當是一個普通的旅行者,去進行一次普普通通的新疆旅行。 

 

 

隨處可見民族問題的城市

 

 

  七月三十一日,我乘的北京飛烏魯木齊飛機滿座。周圍沒見到一個維吾爾人。也許飛機其它部位有,我沒看到,但至少說明維吾爾人不多,幾乎都是漢人。 



  烏魯木齊機場和北京機場一樣,候機廳里也陳列著汽車。出機場一路有眾多旅行社櫃臺,青年男女從里面伸長手臂給旅客發廣告。機場停車坪對面有花壇組成的字樣「烏魯木齊歡迎你」,矗立的廣告牌上是姚明①大頭像,寫著「一切都在改變」,倒像是有什麽寓意。 



  這次是我第六次來新疆。烏魯木齊的確在改變,高樓林立,街兩旁都是廣告,看不出任何民族特色。太陽很大,但不熱。當地人說今年氣候反常,似乎始終沒有夏天,雨也特別多。 



  在維族餐廳要了烤包子、拉條子和抓飯,吃得夠撐。然後去維吾爾人聚居的山西巷。在公共汽車上向司機問路時,司機告知轉車的站名後,加了一句「小心你的包」。不知他的意思是維族區治安不好,還是漢人去那可能被搶。公共汽車在漢人區行駛時,車上維吾爾人很少,街上也幾乎都是漢人。 



  這是一個隨處可以見到民族問題的城市。轉車時見一對看不出是漢族還是回族的男女買路邊小販的煮玉米。男的已經在掏錢,女的問賣煮玉米的婦女:「你是漢民還是回民?」



    婦女回答是回民。女的立刻讓男人不要買。賣玉米的婦女一個勁問,回民怎麽了?但是沒得到回答。那對男女走了。我也和賣玉米的婦女一樣納悶回民有什麽問題。一般應該是漢民被忌諱,因為穆斯林不吃漢人做的食物。回民做的食物穆斯林和漢民都吃。也許賣玉米的婦女被看出是假裝的回民? 



  山西巷很熱鬧,是維吾爾人天下,漢人變得少見。有些婦女臉上蒙著面紗。人們在街兩旁做生意。手里拿一雙皮鞋或兩件衣服就吆喝著做買賣,還有小小孩捧著幾個雞蛋賣,全是廉價商品。即使是在以維族女商人熱比婭命名的大廈里,也都是賣低檔貨的攤位。 



  我沿街步行。按照民族自治地區規定,商店招牌必須有民族文字。在維族區,招牌上維文為主,漢字較小,隨著接近漢族區,維文逐漸減小,漢文變大,等到了漢族區,維文只剩下幾乎看不清的小字,如同花邊,招牌幾乎全部被漢文占滿。 



  友好路夜市規模宏大,幾百張餐桌擺成一片,人聲嘈雜,燒烤食物的煙火繚繞。我吃了肺面子和胡辣羊蹄。




 

「國際大巴紮」

 

 

  八月一日。烏魯木齊。早餐在路邊吃油條。夫妻倆擺的早點攤。炸油條老漢是江蘇人,六十年代初支邊①來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我問他為什麽退休不回老家,他說回去不習慣了,老家冬天不取暖,夏天濕熱,呆不住。 



  二道橋也是維族區。那里興建了一個規模宏大的「國際大巴紮」,剛竣工不久,正在招商。「巴紮」是維語的市場之意。招商介紹上說投資5億元,由民營宏景公司建造,老板是個新疆漢人,不到四十歲。 



  「國際大巴紮」是伊斯蘭風格的建築樣式,有高塔、圓頂和新月標誌,正面廣場有噴水池,還有駱駝雕塑——大概是象征絲綢之路。被雇來助興的維吾爾民間鼓樂隊在門口演奏,雖然打的鼓看上去古老,鼓手穿著維吾爾傳統服裝,但遮陽傘是可口可樂的廣告。「國際大巴紮」的外部店面被家樂福、肯德雞等占據,正在裝修。市場里面租出去的攤位不到一半,空空蕩蕩。 



  剛開張的熱鬧吸引了成夥維吾爾人,不過只是看,沒人買東西。年輕人擺個姿勢照張相,鄉下來的人圍在噴水池周圍,珍惜地用手觸碰波動的水。 



  這一帶從外表看已經顯得挺繁華。「國際大巴紮」對面是二道橋市場,剛開業不到一年,頗有規模。旁邊正在蓋一個大型維吾爾快餐廳。不知道這些建設是否能讓維吾爾人平衡一些?他們一直說烏魯木齊的漢族區建設日新月異,維族區卻破敗不堪。



維族區如另一個世界

 

 

  走不多遠是維族居民區,和商業區反差很大。無論房子還是道路,都是年久失修的模樣。我在里面走街串巷,沒看到一個漢人。烏魯木齊的民族壁壘很強,其它地方少見。它的漢族區和內地城市幾乎沒區別,進入維族區卻如同換了個世界



    美國白人區和黑人區至少還有相同的語言,這里則是語言、文字、人的形象、味道、建築,所有感覺都不同。兩個截然不同的區域有時只隔幾百米,中間沒有鐵絲網,且由一個政府管治,是典型的殖民地形態。 



  在新華書店夜市吃烤羊心。我一邊喝啤酒,一邊觀察忙於掙錢的維族攤主。他對顧客不分民族,一律殷勤招待。周圍攤位的維吾爾人都是這樣,一片和平景象。但是一旦某種歷史時刻降臨,他們會不會一夜變成狂熱的民族主義者呢? 



  烏魯木齊堵車嚴重。看上去公交車司機是從收入中提成,每到一站盡量多停,爭搶乘客,不讓其它車進站。乘客上車自己投幣,不找零。一位維族婦女沒零錢,投進票箱五元,應找四元,她在票箱前等後上車的乘客投幣時把錢給她。但她不跟漢人說,只跟維族說。因為維族少,她等了好幾站才把四元錢要齊。





 

 


喝王書記女婿的「冰川水」

 

 

  八月二日。烏魯木齊。去Z家的路上專門繞道去看一九九九年住過的鴻春園飯店。當年我住在那飯店時,秘密警察一直在隔壁房間進行監控。鴻春園飯店正在拆,要在那塊地盤上蓋一座新大樓。對面的市公安局也在拆,臨時搬到附近飯店辦公,等待新大樓蓋好。據說飯店也是公安局辦的,相當於用政府撥款付高額租金給自己辦的飯店。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發現有被跟蹤和監視的跡象。我希望這次能和穆合塔爾見面,但首先取決是否會有麻煩。暫時還不能下結論,需要多觀察幾天。 



  街邊服裝店的女模型不穿褲子,只有上衣。還有一些模型幹脆赤裸。雖說只是模型,過去也不會出現這種情況。記得一九八零年我第一次來烏魯木齊,只要是穿短褲上公共汽車,維族婦女馬上就會躲得遠遠。但是今天,維吾爾人已經對赤裸的模型視而不見了。看來真如機場的廣告所說——「一切都在改變」。 



  到Z家。話從他給我端來水杯里的礦泉水談起。礦泉水名叫「雪百真冰川水」。Z說是從離烏魯木齊一百多公里的天山「一號冰川」取的水,運到山下加工和裝桶,在烏魯木齊賣十二元一桶。飲用水生意是暴利。「雪百真冰川水」屬於新疆中共書記王樂泉的女婿。他現在是新疆最大水商,擁有市場份額百分之七十。有「冰川活化石」之稱的「一號冰川」近年加快退縮和消融,厚度減少了十幾米,和這種人為開發不無關系。沒有權力背景的人不可能被允許搞這種開發。 



  Z住的小區是新疆最大的私人企業——廣匯集團給銀行抵債的。剛過四十歲的廣匯老板創業十幾年,個人已有幾十億元資產,手下二萬多職工。他靠做房地產起家,在新疆所有銀行都欠了巨額貸款,然後用蓋的房子抵債,把房價擡得很高,又能一次脫手大批房子,精明得很。人們都說這個老板和王樂泉關系密切,尤其是和烏魯木齊一個副市長關系好,通過那副市長得到廉價好地皮。當然副市長少不了好處。雖然烏魯木齊人都議論那副市長給一個溫州老板批了很大一塊地,自己老婆兒子成了吃幹股的股東,但那副市長不僅沒事,還被提拔到自治區主管建設。這回全新疆的地都任由他批了。 



  談到社會穩定,Z說新疆這兩年平靜,沒出什麽事。不過即使有事他也不一定知道。天天上網的他,竟然不知道七月一日香港五十萬人上街遊行要民主。外面那麽轟動的事,對新疆人跟沒發生一樣。可見當局網絡封鎖之成功。 

 


 

維吾爾人為什麽不願意與漢人為鄰

 

 

  我問Z的鄰居有沒有維族?他說整個小區只有個別幾戶。因為是單位買房分給單位的維族職工,他們不得不住。但維族人普遍不願意和漢人住一起。這些年分民族聚居的情況反而比過去還多。一是因為維族人的宗教氛圍越來越濃,與漢人更隔閡;二是生活習慣的排斥,比如漢人炒豬肉的味道,維族人聞到很惡心。Z在新疆時間長,不太吃豬肉,現在他聞炒豬肉的味都覺得腥,因此他能理解維族人不願與漢人為鄰。反過來漢人也覺得維族人有長年吃羊的膻味,還有狐臭。 



  Z樓下有一家回族人。女的去過沙特朝覲,回來後發生很大變化,出門都要頭巾蒙臉,家里經常聚集很多人搞宗教活動。不過那家人的兒女卻跟漢人一樣,著裝時髦,看不出任何宗教色彩。 



  我問Z的單位是否有維族人掌權。他說只有一個維族當副手,沒有實權。處長中沒維族,副處長里也很少。問原因,他倒沒歸於民族,主要說是教育。一般維族家庭經濟條件比漢族差,孩子多,教育跟不上。加上各單位都以漢文做工作語言,維族先天不足,自然難以升遷。 



  他說當年同科室有個維族女孩,是民考漢,從小上漢文學校,能力不錯,但是一結婚心思就全放在家庭,工作成了副業,不求進取。那女孩的丈夫(也是維族)能力很強,現在是高級工程師。不過得益於他爸是縣長,早早把他送到內地讀書,在北京讀完研究生才回來。說到維吾爾人的聰明,Z舉了個例子:他和單位的維族副老總去香港。參加對方宴請前,副老總約定讓Z在席上先嘗每道菜,沒有穆斯林忌諱成份的菜點頭,有忌諱成份的搖頭,副老總就不動他搖頭的菜。Z說好多菜他也吃不出到底是什麽,幹脆都點頭。在我聽來,Z舉這種例子倒像是一種調侃。 



  Z已退休,每月退休金二千二百多元,他妻子一千八百多。住房面積一百二十平方米,自己只花五萬元。同樣房子市場價要賣到二十多萬。他們六十年代來新疆,在兵團呆了很久,後來調到烏魯木齊。退休後他妻子想回老家上海,Z不願意。那里沒有熟悉的人和事,沒有共同語言,也不再習慣內地的氣候。人一旦在哪紮了根,便很難再換地方。根紮在哪主要取決時間。讓在新疆呆了大半生的人離開,和讓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土著離開性質已經差不多主張獨立的維吾爾人要求大部分漢人離開新疆,不管是否合理,已經不現實。不過現在漢人不想回內地,是因為新疆形勢比較穩定。九十年代中期不少新疆漢人都想走,Z當時也說過一退休就回內地。那時經常發生民族沖突,爆炸事件屢有所聞。將來再出現那種局面,很多漢人可能又會想離開了。 




兵團之城——石河子

 

 

  傍晚去客車站,路上跟出租車司機聊天,他說烏魯木齊有七千多輛出租車,掙不到錢,主要是政府部門各種收費太多。他的車跑了六年,除了剩下這輛跑舊的車,什麽都沒掙到。從生意角度他欣賞維族,說他們雖然錢少,但有錢就花,打車多,不像漢人,有錢攢著,盡量不打車。漢族司機現在也經常去維族區拉活。這倒是變化。當年民族沖突多時,漢族司機經常拒絕拉客去維族區。 



  坐最後一班客車到石河子,打車去旅館。我問司機石河子有多少維族人,司機說基本沒有。然後說整個石河子開出租車的只有一個維族,就是他。我這才發現他長著一張維吾爾人的臉,說漢話卻跟當地漢人沒有區別,因此我在黯淡天色中沒發現他是維吾爾人。 



  司機說,他爸屬於當年國民黨的陶峙嶽①「九二五部隊」,隨陶峙嶽起義後留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在石河子住下。所謂「九二五部隊」顯然是訛傳。實際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五日,陶峙嶽率部歸順中共,被中共歷史稱作「九二五起義」,手下官兵也叫做「九二五起義官兵」,簡稱「九二五」。這種簡稱帶有蔑視。文革期間「九二五」被當作國民黨的殘渣余孽受到很多迫害。現在不再搞階級鬥爭了,於是不清楚父輩歷史的年輕人竟然把「九二五」當成了部隊的番號。 




 

怨氣沖天的警察

 

 

  八月三日。石河子。碰上一個受客戶委托下鄉做商業調查的小組,說好了跟他們去農八師的團場。早上六點半(新疆時間四點半)起床,我去約好地點等車。調查組的人說,新疆手機用戶占人口百分之十八,屬於全國最高之列。我奇怪為什麽,調查組的人解釋內地農村人口用手機的比例低,但是新疆農村人口中相當一部分在兵團,雖然也種地,卻自認為身份屬於「職工」,有城市人心態。手機被當作城市人標誌,因此人人都要有一部。 



  接調查組下鄉的車沒有準時來。一位休假警察在等回家的車,我跟他聊了一會。他在兵團。這也是兵團奇特之處,居然有自己的警察系統。警察認為兵團體制不順。他從經濟角度列舉具體數字,如兵團職工工資普遍比地方低百分之二十;買斷職工工齡兵團給八百元一年工齡,自治區機關給六千元一年等。他說普通職工都覺得兵團應該解散,只是兵團各級當官的不願意,因為兵團一解散,他們就沒地方當官,也不再有特權了。 



  警察一面說現在條件比過去好得多,路修得好,出門方便許多,搞了很多建設項目等,一面又懷念毛澤東時代。說那時漲工資,幹部在後,讓生活困難的職工先漲。現在的幹部則是用國家的錢搞經營,有利潤放進自己腰包,賠了錢是國家承擔,無論經營好壞自己都得撈足。



    他說共產黨的幹部比國民黨還壞,舉的例子是兵團一個連長去內地招工被殺。連長一般是包地大戶,需要雇人幹活,但是一般不用老職工或職工子女,因為那些人不好欺負。最好擺布的是內地招的臨時工。那連長弄了一幫人給自己當長工,本來說好年終付工資,等到人家幹滿一年要回家時,卻編個理由不給工資,而且使用恐嚇手段。那些人身在異地,不敢對抗,只好白辛苦一年空手回家。等那連長又去內地招工,冤家路窄,被沒拿到工錢的人碰上,就把他殺了。 



  說到石河子的八一糖廠,警察更氣憤。八一糖廠原來是西北最大的糖廠,新疆糖業的搖籃,新疆幾乎所有糖廠的技術人員都是從那里培訓出去的。而如今,人家都幹得挺紅火,八一糖廠卻破產了,幾千職工下崗。現在內地有人來投資,搞了一個制造酸類化學品的工廠。警察認為和發達國家把汙染產業建到發展中國家是一樣道理——新疆就是中國的第三世界。 



  不滿的職工上訪請願,但是都到不了烏魯木齊,因為上面有規定,哪的上訪者到了烏魯木齊,哪的官員就得下課,所以官們天天盯著搞「截訪」。去烏魯木齊的上訪者都在半道被截回去。而警察的很多精力都消耗在這上。 




歐式的團部辦公樓

 

 

  車晚到了一個多小時。下鄉前先去石河子大學接調查員。那都是些家在遙遠省區,暑假不回家的大學生。 



  農八師下轄十八個團場。調查組要去的是一四八團,離石河子市區八十公里。開車司機是安徽人,來這里十幾年了,車是自己的,平時專跑石河子到各團場的線路,月收入三千元。一路上車一會進入瑪納斯縣境,一會又開到沙灣縣境內。他說兵團的地盤分散在各縣當中,因此得給各縣上稅,負擔重。 



  兵團每個團場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社會,團部相當於管制這個社會的政府。團部所在地一般是個農田和林帶包圍的城鎮,是團場中心。我們先到一四八團團部。剛竣工不久的團部大樓讓人驚訝,竟然是一棟四層高的歐式建築,有穹頂、拱門,裝飾著西方神話的浮雕,樓頂還立著兩尊歐洲騎馬武士雕像。



    東南沿海地區的暴發戶時興把自己家蓋成這種不倫不類的樣子,這邊官員沒能力在自己家實現暴發戶理想,就用公款蓋辦公樓來滿足。不過那辦公樓旁邊就是個糞坑式的骯臟廁所,臭味撲鼻,感覺相當滑稽。 



  在團部街上轉,和一個退休職工聊天。他是四川人,一九六零年家鄉鬧饑荒時「自流」①來新疆。那時兵團缺人,來人就收,因此就當上了兵團職工。老漢今年已經八十一歲,看上去只像六十多歲。他在這邊娶妻生子。一個兒子原來是連隊的黨支部書記,另一個兒子是團部秘書,現在都去烏魯木齊賣藥了,已經置了房子和汽車。老漢去烏魯木齊兒子那住過幾次,總是過不慣,最終還是回來。他說烏魯木齊到處都是人,但跟自己都沒關系,這里全是老朋友,每天一塊做做操,打打小麻將,日子好混,靠著每月八百元的退休金,過得不錯。







 

連隊特權者

 

 

  跟調查組下到一四八團二營十一連。這種軍隊編制其實名不符實,所謂的「連」和內地的村沒什麽區別,只是人的流動性更大,或者應該叫移民村。 



  到連部聯系時,有三個幹部正圍著切開的西瓜而坐。他們介紹十一連現有一百多戶人家,三、四百口人。第一代老職工全都退休,死的死,老的老,病的病,第二代人也是上學的上學、打工的打工,外出者占百分之二三十,用他們的話說:「留下的都是沒本事的」。 



  原來兵團那種集體化組織已經解體,現在主要是靠出租土地獲得收入。兵團如同一個最大的地主,前輩開墾出來的荒地變成了良田,後代靠吃地租過日子。一四八團有二百萬畝地,每畝年租金二百五十元,也就是每年坐收五個億,因此才能養活那麽多幹部和退休者,蓋起模樣滑稽的團部大樓。 



  租地大戶都是外來投資者,往往一租就是幾百畝,雇人耕作。連隊職工一般承包幾十畝自己耕作。跟地方農村承包土地簽三十年的合同不一樣,兵團的租地合同要一年一簽,因此權力在其中的作用很大。地方農村還由村民選舉村委會,即使是走形式,對村幹部也有一些制約,兵團的連隊幹部則一直靠自上而下任命。 



  兵團最基層的單位是連。連幹部在簽合同時可以決定給誰好地或不好的地,差別很大;還有決定用水的權力——先給誰用水,後給誰用水,差上兩天,收成就會很不同。所以連長都是當地一霸,也都相對富有,有不少撈外快、收賄賂的機會。連長、指導員、會計、水管員、農機員等,構成連隊的特權階層。




 

今日長工

 

 

  離開連部進一家農戶。男主人本地出生。父親也是「九二五」(他用更簡化的稱呼——「老九」)。母親一九六五年從四川來新疆。他今年包了九十畝地。但是氣溫上不來,雪山的冰雪一直不化。這兒的灌溉全靠雪水,再有一個星期水不下來,棉花肯定大減產,今年就得賠本。這兩天溫度剛高起來,我們都嫌熱,他卻希望再熱,好讓雪山盡快融化。從父母到他這一代,已經在這幹了半個多世紀,住房仍然很小,不過畢竟是磚瓦房,而周圍多數是泥土房。他說這房當年是兵團給從河南招的移民蓋的。那次來了十幾戶移民,兩年後都走了,現在只剩兩戶。我問移民為什麽呆不下來?他回答不知道。雖說在一個連隊,人們彼此不來往,各過各的。 



  從十一連出來,路過二營營部。營部外面有幾個賣瓜賣菜的攤子,一些沒事人坐在那聊天。我也跟他們坐了一會兒。人們的話題幾乎都是抱怨。一個兵團老職工說他每月只有五百元退休金。他同意今天生活比過去改善了,但強調不能因此就不看社會存在的問題,現在的問題比過去多得多。他懷念毛時代,說那時天津的中共高官劉子善和張青山貪汙幾萬元就被毛殺了,現在的幹部貪汙幾百萬卻不殺,叫什麽法律!他認為二十多年的事實已經證明,真正從鄧小平搞的改革開放中得好處的是官,不是百姓。 



  隨後我去離營部幾里地的十四連。在十四連村口和一個農工拉話。他一問三不知,什麽情況都不了解。倒不是裝的,因為他自己對此也不好意思,向我解釋說這里和在老家不一樣,人們一般呆個二三年就走,彼此很少發生關系。看來兵團連隊已經不是過去那種共同體,不再有小區關系。倒像是莊園,除了少數連隊幹部和老職工充當莊園主的角色,其它人都是打工者,來此只為掙錢,掙了錢就走。 



  「長工」這個詞過去只有在控訴舊社會剝削壓迫時才聽到,指的是給地主充當長期雇工的農村無產者。而今問這兒的農工在幹什麽,全都坦然地說給東家當「長工」。光是在十四連當長工的就有四五十人。我問他們為什麽不承包土地,自己種自己收,而是要給別人當長工呢?



    他們回答包地要交租金,還要投資買種籽、化肥、農藥等,用水和使用機械也要花錢。如果包的土地少,根本掙不到錢,多包又包不起,因此只能給那些有錢多包地的大戶人家當長工。 

 


 

家徒四壁的付毛個

 

 

  進十四連村口第一家,有兩個半大小夥。大人下地幹活了。小夥說他家是九十年代初到這的甘肅移民。算起來十多年了,住的還是泥土房,沒有幾件家具,看上去很窮。不過兩個小夥都挺追求時尚,穿衣做派看上去像城鎮街上的小混混。他們說平時都待在團部,偶然才回家。我問他們幹農活嗎?回答「從來不」,言表流露不屑。 



  再到另一家,男主人名叫付毛個,一個媳婦,一個老媽。他家比剛才那家還窮,可以用家徒四壁形容。床是板子搭的,竈上有一口黑糊糊的鍋,其它什麽都沒有,連窗簾也是裝面粉的纖維袋代替。 



  付毛個以前自己包地種,後來包不起了,給連長家當長工。幹活季節只有五個月,每月工資四百五十元。算一算,沒有休息日,一天幹十多個小時,每天十五元工資,平均每小時收入只有一元多,是北京保姆的五分之一,勞動強度卻要大得多。連長去年包了三百畝地,雇了六個長工。所有花銷去掉後,凈掙兩萬多元,加上當連長的工資,一年也有一萬多元,收入是長工的十數倍。 



  付毛個反複對我說連長是好人,不知道是發自真心這麽說,還是擔心我這個像幹部的人(他們認為城里人都是幹部)和連長有關系,會把他的話轉告連長。 



  付毛個去年生了一場病,把當長工掙的錢都花光了。說到這,付毛個的媽也插話進來,說她也有病,因為沒錢一直不能治。她說的甘肅土話我聽不太懂,於是她掀開衣服,可能說肚子有什麽毛病。她暴露出來的身體瘦骨嶙峋,乳房完全是平的,只有從乳頭看得出是女人。想起城里那麽多人忙於減肥,這兒的人卻如此缺乏營養。付毛個的媽大概以為我是上面下來的幹部,發善心的話可能會給他們什麽好處,忙著給我搬座位、切西瓜,讓我心里不是滋味。 




 

一四八團如何多拿五億元

 

 

  離開十四連回營部,中途在水渠邊休息,和一個乘涼人聊天。他是機械加工連的技術工人,狀況比農工好一些。但他對兵團也不滿,說市場收棉花不扣水雜(指棉花中的含水量和雜質),收購價是每公斤四元五角,兵團收棉花要扣百分之七水雜,收購價只給到三元五角。兵團每個連隊都把通外面的路設上卡子,不讓農工到市場賣棉花,只能賣給兵團。我算了一下,棉花平均畝產量二百五十公斤,靠這種強制征收,每公斤兵團多拿一元錢,一四八團二百萬畝地,又有五億元到手了。 



  回到營部,在小飯館吃面。幾個在飯館里閑坐的當地人也說農工貧困的原因在兵團盤剝。承包耕地的租金是每畝二百五十元,加上其它費用,每畝地要投資七百元,還不算雇工花費。如果畝產棉花是二百五十公斤(在不受災的情況下),收購價被強行定在三元五,每畝只能收入八百七十五元,最後剩不下幾個錢。收成稍有不好就得賠本。 



  兵團仍然保留計劃經濟和準軍事化的管理體制,主要體現在承包者必須按兵團要求的品種進行種植,產品由團場統一收購。農工不得自行出售,只能接受兵團規定的不合理價格。這勢必使得農工不會安心。為了防止人員流失,兵團自行制定人身依附的措施,如不發職工該得的工資,等退休後當養老金給。同時給職工一些小便宜,如水電費相對低一些,有一定醫療待遇等,只要人離開,或者不承包土地,待遇就喪失。要是沒有這些措施,肯定很多基層職工早就離開兵團了。 



  我獨自活動時間太長,到團部發現調查組的車已經開走。好在趕上了最後一班回石河子的客車。在戈壁灘上行駛,燥熱的風從敞開車窗撲進。戈壁灘上不時掠過一片黃土墳丘,都是漢人的墳。有的墳前立塊小小水泥碑,更多墳前什麽都沒有。離開故鄉來這里的人們,異域土地成為最後歸宿,不免讓人感覺惆悵。




 

戈壁灘上的「園林城市」

 

 

  到石河子車站,有各種交通工具搶著拉客。我坐了一個殘疾人的三輪摩托,請他送我到他認為石河子最好看的地方。他把我送到市中心廣場。那是一片巨大綠地,襯映著幾棟現代化建築。廣場中心是兵團創始人王震的雕像。雕像前有一組音樂噴泉。夕陽下,晶瑩的水在音樂中舞蹈。這里到處是水,噴灑著澆灌草坪和花卉。衣著光鮮的人們遊玩、漫步、照相或乘涼。從基層連隊突然來到這里,反差巨大。那里的農工在為水焦急,睡不著覺,晚一天灌溉都可能失去下一年的生存保證,這里的水卻慷慨地澆在供兵團上層休息的綠地上。廣場上的人似乎沒人知道或關心下層疾苦,那一切跟他們沒關系。但這里享受的一切,都是底層農工供養的啊。 



  石河子是兵團在戈壁荒原上從無到有造出的城市。看這個廣場,似乎體現著一種用高度反差證明兵團能力的沖動。戈壁灘不是沒水嗎?這里就要充滿水!不是沒草嗎?這里就搞一個全國最大的城中草地!石河子市政府門前有一塊碑,自豪地宣稱石河子獲得國家評比的「園林城市」稱號。的確,這座戈壁中的城市,比很多內地城市的綠化程度還高,遍布花草樹木。然而這綠化的前提是消耗無數的水。搞這麽一個「園林城市」,不知有多少農田失去本可以獲得生命和收獲的水。古代的「一將功成萬骨哭」,在這里變成「一城園林萬頃枯」。 



  除了「園林城市」,石河子還有「國家衛生城市」的稱號。街頭有很多帶著「八不準監督執崗」袖標的人。那是各單位按照市政府要求派出的。我不知道「八不準」的具體內容是什麽,但是在那些戴袖標者的背後,似乎看到以大家長自居的政府在向每一個市民下令:「不準,不準,不準……」 



  如果說「流沙上的大廈」是今日中國的寫照,兵團體現得最為典型。僅看石河子的中心廣場,每個人都會驚嘆兵團奇跡和發展的成功,越往上越輝煌,越有成績。然而下面卻是另一幅景象,越往下越貧窮、越衰敗、越人心渙散。



    兵團基層的根已經枯死,老職工沒有了,當年的信仰也蕩然無存。兵團第二代身在農村,卻不願務農,想方設法離開土地。幹活的人主要是新移民和所謂的「長工」,將來有點風吹草動,這些沒產沒業也沒組織約束的人,最可能的結果是一哄而散,兵團大廈就會隨之倒塌。
















 「兵團萬歲萬萬歲」

 

   兵團之所以成為如今這種怪胎,在於其功能已經變成只是為了維持兩個集團——現任的權力集團和歷史遺留的退休集團,因而導致極為不順的體制、極為勉強的維持和極為尖銳的矛盾。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兵團職工,在毛時代的艱苦環境幹了一輩子,只有很低收入,現在幾乎同時進入晚年(同時從軍隊轉業到兵團的人年齡差不多),造成兵團的退休職工數量非常龐大(二○○二年離退休人員達四十三萬①),每個團場的退休職工都占到在職職工一半以上,多的達到五分之四②。兵團當年沒有為他們的養老進行積累,但現在必須擔負他們的養老,於是只能對新一代農工進行盤剝。兵團的稅費遠高於地方,這是重要原因。兵團權力集團能把對農工的盤剝進行得理直氣壯,維持計劃經濟的權力和法西斯式的管理方式,也往往以此為說辭。 



  其實,如果沒有權力集團,退休集團並非太難解決。雖然包袱沈重,但是把兵團現有資產折價給新疆地方,或以招標方式進行處置,得到的收入應該夠很好地安置退休集團。



  權力集團就不一樣了。這個集團包括各級官員和機關工作人員,連帶他們家屬,構成數十萬之眾的「兵團上層」。一旦撤掉兵團,權力集團面對的不是安置問題,而是喪失權力的問題。地方政府已經有一套臃腫的官僚機構,無法再吸納另一套人馬。而失去權力就失去一貫威風,還有權力帶來的諸多好處,那是命根子,拼死也要保,所以權力集團最堅決地反對取消兵團。 



  他們放在表面的理由就是「反分裂」。新疆形勢被搞得越緊張,這種說法越會言之成理,兵團的存在就顯得越有必要。兵團官僚從上到下都把反分裂掛在嘴上,以此辯解一切。今天見到的一四八團十一連那幾個幹部,談到兵團經濟效益不好時說,再不好也得保留兵團,國家是讓兵團人守護新疆,哪怕天天睡覺也是做貢獻。與此一模一樣的說法,我從兵團高層官員嘴里也聽過。 



  在有人問到兵團存在的必要性時,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司令員張慶黎這樣回答:「我估計罵兵團的就是壞人,罵兵團的就是西方敵對勢力,罵兵團的就是民族分裂勢力,好人是擁護的……只有壞人才仇恨兵團。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還要存在多少年?……我可以這樣講,如果世界上還有敵對勢力,亡我之心不死,如果新疆還有民族分裂勢力在那里胡鬧,還有宗教極端勢力胡鬧騰,兵團就會永遠存在下去,兵團應該萬歲萬萬歲。」③ 



  什麽時候世界才沒有敵對勢力、民族分裂勢力和宗教極端勢力呢?要讓兵團的權力集團來判斷,永遠不會有那一天,於是兵團只能萬歲萬萬歲了。然而新疆問題的解決,歸根結底離不開兵團問題的解決。從各種角度,兵團都是應該撤銷的,不可能讓它萬歲下去。解決這個問題,最大障礙就在兵團的權力集團。這是新疆問題的主要病源之一。 




二十二兵團遺址

 

 

  八月四日。石河子。上午去石河子軍墾博物館。那是當年人稱「陶峙嶽公館」的一棟平房建築。二十二兵團在石河子墾荒建設時期,作為高級將領辦公和居住的地方,這是最好的建築。據說房子還保持當年模樣,只是把房間變成了展室。 



  當年歸順的國民黨新疆部隊改編成解放軍二十二兵團,從開始擁有三個步兵師、兩個騎兵師,被逐步剝奪武裝,更換軍官,實施政治改造,到最後集體轉業,開荒種地。為了防範二十二兵團作亂,當時把它部署到石河子一帶,由解放軍嫡系的二軍和六軍部署在周邊,對它形成合圍。今天看,二十二兵團卻是因禍得福,它所在的中部地理條件最為優越,遠比周邊發展快,因此在新疆建設兵團中狀況最好。而當年看守他們的解放軍嫡系,處境則差很多。那些解放軍老戰士,今天為此忿忿不平。 



  博物館只有幾個小展室,就我一個參觀者。展品中一件女式軍棉衣給我留下印象,上面縫了個用紅綠藍三色毛線織的領子。那個時代女人的愛美之心只能用在這樣微小細節上。並列的還有一件皮大衣和一件軍襯衣,每個上面都有上百個補丁。 



  展覽中有一張登記表。登記者是河北人,家有水田三畝,旱田四畝,房屋七間,還開大車店,成分定的是貧農。另一張表上,一家六口人有十一畝地,房屋兩間,也是貧農。這樣來比,今日兵團的農工(包括大多數中國農民)現在也沒有超過那時的貧農。 



  陶峙嶽在文革寫的信也在展覽中。文筆與當時社會對毛澤東的態度沒什麽兩樣。陶參加過北伐、抗日,身經百戰,也算一代名將,可是在毛面前表現得那樣沒有自我,我不相信有過槍林彈雨赴湯蹈火經歷的一代梟雄,僅會出於恐懼變成這樣。讀那信令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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