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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y(只要水晶)不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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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小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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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夜玫瑰}~~
作者:
Amy(只要水晶)不回言
日期: 2011.07.24 天氣:
心情:
※ 夜玫瑰 ※
written by jht.
玫瑰花兒朵朵開呀 玫瑰花兒朵朵美
玫瑰花兒像伊人哪 人兒還比花嬌媚
凝眸飄香處 花影相依偎
柔情月色似流水 花夢託付誰
濃黃的燈泡亮光,略顯刺眼的白色水銀燈柱,
映著廣場上圍成一圈跳舞的人,臉孔黃一陣白一陣。
音樂從一台老舊的收音機中傳出,雖然響亮,卻不刺耳。
旋律不是愛來愛去的流行歌曲,也不是古典音樂,像是民謠。
曲調非常優美,聽起來有種古老的感覺。
這跟我們這群20歲左右的年輕男女,似乎不相稱。
樂聲暫歇,隨即響起一陣鼓掌聲,眾人相視而笑。
不知是拍手為自己鼓勵?還是慶幸這支舞終於跳完?
「請邀請舞伴!」
一個清瘦,嗓門卻跟身材成反比的學長,喊出這句話。
我突然覺得刺耳。
看了看四周,熱門的女孩早已被團團圍住。
有的女孩笑著搖搖手;有的則右手輕拉裙襬、彎下膝表示答應。
學長們常說,女孩子就像蛋糕一樣,愈甜則圍繞的蒼蠅愈多。
我只是一隻小蒼蠅,擠不贏那群綠頭蒼蠅。
只得效法魯迅所謂的阿Q精神,安慰自己說甜食會傷身。
然後緩緩地碎步向後,離開廣場中心。
邀舞的氣氛非常熱鬧,我卻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我躲到所有光線都不容易照射到的角落裡,坐著喘息。
用誇張的呼氣與擦汗動作,提供自己不跳下一支舞的理由。
也可以順便避開旁人狐疑的眼光。
因為,有時這種眼光會帶點同情。
除了圍成一圈所跳的舞以外,一旦碰到這種需要邀請舞伴的舞,
我總是像個吸血鬼,尋找黑暗的庇護。
躲久了便成了習慣,不再覺得躲避是種躲避。
「學弟,怎麼不去邀請舞伴?下一支舞快開始了。」
背後傳來不太陌生的聲音,我有點吃驚地回頭。
白色的燈光照在她的右臉,背光的左臉顯得黑暗。
雖然她的臉看起來像黑白郎君,但我仍一眼認出她是誰。
『學姐,我……我不太敢邀女孩子跳舞。』
「別不好意思。」
她伸出左手拉起我的右手,走向廣場中心:
「這支舞是華爾滋旋律,很輕鬆也很好跳。我們一起跳吧。」
音樂響起:
「I was dancing with my darling
to the Tennessee Waltz ……」
「這首歌叫田納西華爾滋,不錯聽吧?」
學姐嘴裡哼著旋律,以便讓我能輕鬆掌握節拍。
『嗯。』
我努力挺起胸膛、站直身體,試著做出華爾滋的標準舞姿。
學弟呀,你動作太僵硬了哦,輕鬆點。」
當我們採取閉式舞姿,輕擁在一起時,
學姐搭在我右肩上的左手,在我右肩按摩了幾下。
但我跳方塊步時,還是緊張得搶了拍,左腳踏上她的右腳。
『學姐,我……對不起。』我的耳根開始發熱。
「沒關係的,別緊張。」學姐微微一笑:
「跳土風舞跟面對人生一樣,都要放輕鬆哦。」
「別害怕、別緊張、放輕鬆、轉一圈……」
隨著音樂節拍,學姐唸出一些口訣,讓我的舞步不再僵硬。
我很自然地被帶動,流暢地右足起三步、左轉一圈。
「跳得很好呀,學弟。」
學姐笑得很開心。
「The night they were playing
the beautiful Tennessee Waltz ……」
音樂結束。
學姐?是的,我總是這麼稱呼她。
她大約姓施吧,有一次她曾告訴我。
也許姓石,也許姓史,我並不清楚。
那次是中秋夜,社團的人一起賞月放鞭炮時,她告訴我的。
鞭炮聲太吵,我只隱約聽到“ㄕ”的音。
後來也沒敢再問她,怕她覺得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學姐的名字很好聽,叫意卿。
第一次在社團辦公室碰到她時,她這麼跟我說:
「讀過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吧?
一開頭不是“意映卿卿如晤”嗎?」
『學姐也叫意映?』
「不,我叫意卿。不是意映,也不是意如,更不是意晤。」
學姐笑了起來,我就這麼記下了她的名字,
與她的笑容。
剛認識學姐時,我大一,18歲;學姐大二,20歲。
換言之,學姐高我一屆,卻大我兩歲。
社團的人通常都叫她意卿學姐,
只有極少數的人有資格叫她意卿。
而我,只叫她學姐。
正如她只叫我學弟一樣。
這種相互間的稱謂,從不曾改變。
「土風舞雖然是最古老的舞蹈,但與人的距離卻最接近。」
學姐雙手微張,好像各牽住別人的手,腳下重複踏著藤步:
「只要踏進圈內,就可以享受舞蹈、音樂與人結合的感覺。」
學姐停下舞步,轉身說:
「這是我參加土風舞社的原因。學弟,你呢?」
『我覺得土風舞不會拒絕任何人加入,也不希望有觀眾。』
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接著說:
『所有的人圍成一圈,沒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沒種族語言之別,
大家都踏著同一舞步。這會讓我有一種……一種歸屬感。』
「什麼樣的歸屬感?」學姐看我的眼神中,充滿疑惑。
『我不太會形容。』我避開學姐的視線,努力思考著形容詞。
『就像在狼群裡,我也許只是一隻瞎眼跛腳的狼,但人們會說
這群狼有56隻,而不是這群狼有55隻,另外還有一隻瞎了眼
又跛了腳的。』
學姐聽完後,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我,疑惑漸漸從眼神中蒸發。
然後她笑了笑,仰起頭看著夜空。
『學姐,怎麼了?是不是我說得很奇怪?』
「不是。」學姐似乎在數著天上的星星。過了許久,才接著說:
「學弟……」她將視線從星星轉移到我身上,眼神轉為溫柔:
「你一定是個寂寞的人。」
那時的我,並不太懂寂寞的意思。
但我很清楚地記得,學姐說我寂寞時的眼神。
廣場上突然響起「Mayim…Mayim……」的音樂。
「學弟,快來!」學姐跑到我身邊拉起我的左手:
「這是以色列的水舞,你一定要跳。」
學姐拉著我往廣場中心奔跑,廣場上的人正慢慢圍成一個圓。
『為什麼?』我邊跑邊問。
「你是水利系的,這可是你們的系舞,怎能不跳?」
話剛說完,舞蹈正好開始。
所有的人圍成一個圓圈,沿著反方向線,起右足跳藤步,
於是圓圈順時針轉動著。
第17拍至第32拍,右腳起向圓心沙蒂希(Schottische)跳,
然後再左腳起退向圓外沙蒂希跳。來回重複了兩趟。
當向著圓心移動時,所有人口中喊著:「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舉,右足單跳。
舉起的左足,可以誇張似地幾乎要踢到迎面而來的人。
學姐做沙蒂希跳時,口中的「嘿」字特別響亮。
「學弟,再大聲一點。」學姐的神情很興奮,左足也舉得好高。
最後一次舉左足時,學姐用力過猛,雙腳騰空,差點摔倒。
我嚇了一跳,趕緊扶起她。
學姐只是咯咯笑著,眼睛好亮好亮。
學姐,妳知道嗎?這正是我想要的歸屬感。
我屬於這個團體、屬於這群人,不管我跟他們是否熟稔。
因為我們以同樣的姿勢看這個世界,有著同樣的歡笑。
學姐,妳拉著我融入圓圈,走向圓心。
所以我並不寂寞。
音樂快停了,一直重複著「Mayim…Mayim…」的歌聲。
圓圈不斷順時針轉動,愈轉愈快,好像即將騰空飛起。
我追趕學姐的舞步,捕捉學姐遺留下來的笑容。
然後我終於也笑了。
「以色列建國於沼地、沙漠之上,因此尋水便是人民生活中的
第一件大事。他們經常在荒漠中找尋水源,每當發現了水,
便狂喜歡呼地圍成一圈唱歌、跳舞。這是水舞的由來。」
水舞跳完後,學姐坐在廣場邊緣的矮牆上,聲音還有些喘息:
「Mayim就是希伯來語“水”的意思,所以水舞中會不斷叫著
Mayim。你們系上的學長常跳這支舞來求雨,很有趣。」
『學姐好像懂很多。』
「是你太混了吧。」學姐笑了起來,呼吸已恢復正常:
「水舞是流傳到台灣的第一支土風舞,你竟然不知道。」
『這……』我有些侷促不安:『我很慚愧。』
「我是開玩笑的。」學姐招招手,示意我也坐在矮牆上。
「因為我喜歡以色列的舞蹈,所以做了些功課。」
『學姐為什麼喜歡以色列舞?』我走到矮牆,坐在她的左手邊。
「以色列人非常團結,因此他們的舞蹈多半是手牽著手圍成一圈
跳的。套句你說過的話:所有的人圍成一圈,大家都踏著同一
舞步。」
學姐轉頭看了看我,嘴角似笑非笑:
「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渴望一種歸屬感。」
學姐說完後,站到矮牆上仰視夜空,雙手用力伸展,深深呼吸。
而我聽完後,覺得很驚訝,但不敢問為什麼。
在夜空中,學姐一定是閃亮的星星;
而我卻覺得,我隱沒在那一大片的黑暗裡。
星星理所當然地屬於夜空,畢竟它們是視線的焦點;
只有黑暗,才會渴望被視為夜空的一部份。
所以我一直無法體會學姐所說,她也渴望著歸屬感的心情。
後來我才聽說,學姐是個孤兒。
「學弟,你知道我最喜歡哪一支舞嗎?」
我仰視著她,然後搖搖頭。
學姐從矮牆上,嘿咻一聲跳下。
「夜玫瑰。」學姐說。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夜玫瑰」這個名詞。
我對學姐所說的這支叫「夜玫瑰」的舞,非常好奇。
每當廣場上學長們要教新的舞時,我總會特別留意。
正確地說,那是一種期待。
我仍然保有碰到要跳雙人舞時便躲在暗處的習慣。
但學姐總能找到我,拉我離開黑暗,走向光亮,一起跳舞。
「學弟,我看到你了。你還躲?」
「不要裝死了,學弟。快過來。」
「哇!」有時學姐還會悄悄地溜到我身後,大叫一聲。
看到我因為驚嚇而狼狽地轉過身時,學姐總會咯咯笑個不停。
「想不到吧,學弟。這支是希臘舞,我們一起跳吧。」
有次剛跳完亞美利亞的「勇氣」時,
由於勇氣舞所需的均衡步(Balance step)動作較劇烈,
我不小心拉傷了左腿。於是離開廣場,想走回宿舍休息。
走了幾步後,回頭一看,學姐正慌張地四處找尋,
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
最後學姐似乎放棄了,頹然坐在廣場邊緣的矮牆上。
『學姐。』我略瘸著腿走到她身後,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若無其事地笑一笑,但眼神仍殘存著一絲悲傷:
「你這次躲在哪裡?害我都找不到你。」
學姐站起身,拉起我右手:
「這支是馬來西亞的惹娘舞。我們一起跳吧。」
我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的腳步正常。
我記得那時學姐慌張找尋我的神情;
也記得我突然出現後學姐的笑容;
更記得學姐眼角淡淡的悲傷;
但卻記不得左腿拉傷的痛。
從此以後,雖然我仍無法大方地邀請舞伴跳雙人舞,
但我已不再躲藏。
因為我不想再看到學姐的慌張與悲傷。
我會試著站在廣場上光亮與黑暗的交界,盯著圓心。
學姐第一次遠遠看到我站在黑白之間時,立刻停下腳步。
她很驚訝地望著我,停頓了幾秒後,開始微笑。
然後一個學長走過去邀舞,學姐右手輕拉裙襬、彎下膝。
她走進圓心時,再轉頭朝我笑一笑。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圓圈外,仔細看著學姐跳舞。
學姐的動作既輕靈又優雅,舞步與節拍配合得天衣無縫,
而她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後來學姐不用再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找尋我,
她只要站在原地,視線略微搜尋一番,便能看到我。
看到我以後,她會笑一笑,然後向我招招手。
當我走到她身旁時,她只會說一句:
「我們一起跳吧。」
當然,有時在學姐向我招手前,會有人走近她身旁邀舞。
學姐會笑著答應,然後朝我聳聳肩、吐吐舌頭。
只有一次例外。我記得那次剛跳完一支波蘭舞。
「請邀請舞伴!」學長的聲音依舊響亮。
我只退了幾步,便站定,準備純欣賞圓圈中的舞步。
「下一支舞……」學長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字條,再抬頭說:
「夜玫瑰。」
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後的下意識動作,竟是走向圓心。
我朝圓心走了兩步後,便停住腳步。
因為我發覺學姐正站在廣場的圓心處。
「我們請意卿學姐和木瓜學長教我們跳這支“夜玫瑰”。」
總是開口要我們邀請舞伴的學長又說了這句話。
我才知道,學姐今天要教舞,而且是夜玫瑰這支舞。
我根本不在乎木瓜學長是誰,
甚至忘了他是叫木瓜?西瓜?還是哈密瓜?
我的視線,只專注於學姐身上。
今天的學姐很不一樣,頭髮似乎刻意梳理過。
而以往的素淨衣衫,也換上一身鮮豔,出現了難得的紅。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學姐,不禁呆呆地望著,動也不動。
等我回神時,人群已慢慢圍成兩個圓圈,男內女外。
男女面朝方向線,並肩站著。雙手下垂,沒有牽住。
我趕緊往後退幾步,離開這支舞。
學姐很細心地解說這支舞,示範的舞步也故意放得很慢。
我很努力地記下學姐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動作。
武俠小說中,師父臨終前總會將畢生武學,以口訣傳給徒弟。
我就像那個徒弟一樣,用心記住每一句口訣。
外足交叉於內足前(舞伴相對)、內足原地踏、
外足側踏(面轉朝方向線)、停。
內足交叉於外足前(舞伴背對)、外足原地踏、
內足側踏(面轉朝方向線)、停。
從這支舞的前八拍開始,我便把舞步當公式般熟記。
學姐教完後,朝收音機的方向點點頭。
等待音樂響起的空檔,學姐微笑地交代:
「這是戀人們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輕柔,
千萬不要驚擾了在深夜獨自綻放的玫瑰哦。」
然後音樂響起:
「玫瑰花兒朵朵開呀 玫瑰花兒朵朵美
玫瑰花兒像伊人哪 人兒還比花嬌媚
凝眸飄香處 花影相依偎
柔情月色似流水 花夢託付誰」
夜玫瑰的舞步其實不難,都很基本而簡單。
無論是藤步、疊步,還是葉門步。
只是男女必須不斷移位,時而面對、時而背對、時而並肩。
偶爾還要自轉一圈。
音樂準備進入「凝眸飄香處」時,男女才牽著手。
如果把男女在廣場上的舞步軌跡,畫成線條的話,
那麼將可以畫出一朵朵玫瑰花。
而學姐所在的圓心處,便是那朵綻放得最嬌媚的玫瑰。
我終於知道,夜玫瑰不僅是一首歌,也是一支舞,
更是學姐這個人。
如果喜歡一個人跟火災現場一樣,都有個起火點的話,
那麼,這就是我喜歡學姐的起火點。
然後迅速燃燒,一發不可收拾。
「柔情月色似流水,花夢託付誰……」
音樂結束。
夜玫瑰這支舞結束後,廣場上的男女放開互相牽住的手,
紛紛向著學姐拍手,掌聲中夾雜著歡呼聲。
學姐原地轉了一圈,算是答禮。
下一支舞雖然是圍成一圈、不需邀請舞伴的舞,
但我已沒有心思跳舞。
退回到廣場邊緣的矮牆上,努力消化夜玫瑰的舞步和舞序。
「學弟。」學姐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際。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她已經坐在我身旁微笑。
「你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我正在記住夜玫瑰。』
「是嗎?」她撥了撥剛剛跳舞時弄亂的頭髮,然後說:
「如果不親自下場去跳,很容易忘記夜玫瑰哦。」
『學姐。我一定不會忘記夜玫瑰,一定不會。』
學姐笑了笑,點點頭。
學姐,我沒騙妳。
即使到現在,我仍然清楚記得,妳在廣場圓心時,
腳下畫出的玫瑰花瓣。
「學弟,你喜歡夜玫瑰嗎?」
『我非常喜歡夜玫瑰。』
學姐看了我一眼,笑容很嫵媚,顯然很高興。
「如果下次要跳夜玫瑰時,你會邀請舞伴嗎?」
『學姐,』我幾乎不加思索:『我會。』
「哦?」她似乎很驚訝:「真的嗎?」
『嗯。』
「不可以食言哦。」學姐笑著說。
我不會忘了這個承諾,我甚至一直等待著,實踐承諾的機會。
升上大二,社團裡開始有人叫我學長。
我知道我還會升上大三和大四,但不管我升得多高,
學姐始終是學姐。
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
即使我已升上大二,學姐依然會叫我走到她身旁,然後說:
「我們一起跳吧。」
頂多會加上:「都當學長了,還不敢邀請舞伴。」
大二下學期開學後沒多久,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
廣場上正要跳土耳其的“困擾的駱駝”。
這支舞很特別,不圍成圓圈,而排成許多短列。
每列不超過10個人,舞者雙手緊握向下,而且身體與鄰人靠緊。
最特別的是,每列還會有個領舞人,右手拿手帕指揮舞者。
學姐賊兮兮地溜到我左手邊,好像準備惡作劇的小孩。
舞步中有雙足屈膝、以右肩帶動身體向前畫一個圓弧,
然後再直膝、雙足振動二次的動作。
學姐畫圓弧時的身體非常柔軟,眼波的流轉也是。
而直膝振動雙足的動作,她還故意做成僵屍的跳動。
“困擾的駱駝”跳到最後,每列兩邊的人會向中間斜靠。
學姐幾乎用全身的重量,用力往右靠向我。
我嚇了一跳,身體失去重心,她也因而差點跌倒。
還好我反應夠快,左膝跪地,雙手扶著半倒的學姐。
學姐一直笑個不停,也不站直身體,偏過頭告訴我:
「學弟,要抓緊我哦。」
『嗯。』
「學弟,要抓緊我哦。」學姐停住笑聲,重複說了一次。
後來我一直在想,學姐這句「學弟,要抓緊我哦」,
是否有弦外之音?
『學姐,我…我手好痠。』我仍是左膝跪地,雙手漸漸下垂。
「呵呵。」學姐笑了兩聲,便一躍而起,站直身體:
「這隻駱駝,確實很困擾吧?」
『是啊。』我也站起身,笑一笑。
「請邀請舞伴!」
聽到這句話後,我不好意思地看了學姐一眼。學姐果然說:
「又想躲了?真是。已經當學長了,還……」
學姐正要開始碎碎念時,廣場上又傳來另一句話打斷了她:
「下一支舞,夜玫瑰。」
我等這句話,足足等了八個多月。
我很想舉步向前,可是我發覺,腳竟然在發抖。
那一定是既緊張又興奮的關係,因為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而學姐卻只是站在當地,沒說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
我偷偷深呼吸了幾次,心跳平穩後,又想舉步向前。
可是腳好像被點了穴,只好用全身的力量想衝開被點的穴道。
眼角的餘光正瞄到兩位學長向學姐走近,在千鈞一髮之際,
我終於衝開穴道,踉蹌地跑到學姐面前。
學姐大概是覺得很好笑,笑得頻頻掩嘴。
挺胸收小腹、面帶微笑、直身行禮、膝蓋不彎曲。
這些邀舞動作的口訣我已經默背了好多遍了。
『學姐,我……我可以請妳跳舞嗎?』
右手平伸,再往身體左下方畫一個完美的圓弧。
說完了話,做完了邀舞動作,我的視線盯著學姐的小腿。
如果學姐答應邀約,她的右手會輕拉裙襬,並彎下膝。
我只好期待著學姐的膝蓋,為我彎曲。
「真是的。腰桿沒打直、膝蓋還有點彎,動作真不標準。」
我耳邊響起學姐的聲音:
「笑容太僵硬,不像在邀舞,好像跟人討債。」
我不禁面紅耳赤,心跳又開始加速。
「但是,我卻想跟你跳夜玫瑰。」
學姐說完後,我終於看到她彎下的膝。
我抬起頭,學姐笑著說:
「下次動作再不標準,我就罰你多做幾次。」
然後拉起我右手:「我們一起跳吧。」
我們走進男內女外的兩個圓圈,就定位,學姐才放開手。
在人群依序就定位前,學姐靠近我耳邊,低聲說:
「這是戀人們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輕柔……」
不等學姐說完,我立刻接上:
『千萬不要驚擾了在深夜獨自綻放的玫瑰。』
「你的記性真好。」學姐笑了笑,給我一個讚許的眼神。
『外足交叉於內足前、內足原地踏、外足側踏……』
我口裡低聲喃喃自語舞步的基本動作,很像以前考聯考時,
準備走進考場前幾分鐘,抓緊時間做最後複習。
「學弟。」學姐見我沒反應,又叫了聲:「學弟。」
『啊?』我突然回神,轉頭看著她。
「想像你現在身在郊外,天上有一輪明月,你發現有一朵玫瑰
在月色下正悄悄綻放。你緩緩地走近這朵玫瑰,緩緩走近。
它在你眼睛裡愈來愈大,你甚至可以看到花瓣上的水珠。」
「學弟。」學姐微微一笑:「你想偷偷摘這朵玫瑰嗎?」
『當然不是啊。』
「那麼,你幹嘛緊張呢?夜玫瑰正開得如此嬌美,
你應該放鬆心情,仔細欣賞。不是嗎?」
我的身軀遮住了從背後投射過來的光線,
眼前的學姐便完全被夜色包圍。
是啊,學姐正如一朵夜玫瑰,我只要靜靜欣賞,不必緊張。
夜玫瑰的口中哼著夜玫瑰這首歌,跳著夜玫瑰這支舞。
夜玫瑰在我眼睛裡不斷被放大,最後我的眼裡,
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裡的那一朵紅。
我待在夜玫瑰身邊,圍繞、交錯、擦肩。
腳下也不自覺地畫著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
直到音樂的最後:「花夢託付誰……」。
舞蹈結束,我仍靜靜地看著嬌媚的夜玫瑰。
直到響起眾人的鼓掌聲,才驚擾了夜玫瑰,還有我。
「學弟,跳得不錯哦。」
『真的嗎?』
「嗯。」學姐笑一笑,點點頭。
那天晚上,離開廣場後,學姐跟我說:
「學弟,你已經敢邀請舞伴了,我心裡很高興。」
『謝謝學姐。』
「以後應該要試著邀別的女孩子跳舞,知道嗎?」
『好。』
學姐笑了笑,跨上腳踏車,離去。
往後的日子裡,我遵照學姐的吩咐,試著邀別的女孩子跳舞。
我的邀舞動作總是非常標準,甚至是標準得過頭,
常惹得那些女孩們發笑。
偶爾我也會邀學姐跳舞,但那時我的邀舞動作,卻變的很畸形。
「腰桿要打直,說過很多遍了。來,再做一次。」
「笑容呢?要笑呀。再笑一次我看看。」
「膝蓋不要彎呀,邀舞是一種邀請,並不是乞討。」
學姐在拉著我進入圓圈時,總會糾正我的動作。
然後罰我多做幾次。
我被罰得很開心,因為只要能跟學姐一起跳舞,我便心滿意足。
我期待夜玫瑰這支舞再度出現的心情,比以前更殷切。
但這次等的時間更久,超過一年三個月。
當夜玫瑰這支舞終於又出現時,我的大三生涯已快結束。
每當下學期快結束時,社團便會為即將畢業的學長姐們,
舉辦一個告別舞會。
我們戲稱這個舞會的名字,叫「The Last Dance」。
這個舞會沒什麼太大的特別,只是快畢業的社員通常都會到。
因為這將是他們最後一次在廣場上跳舞的機會。
還有,每個即將離開廣場的人,都有權利指定一支舞。
我只是大三,並不是「The Last Dance」中的主角。
但學姐已經大四,她是主角。
是啊,學姐快畢業了。
而我還有一年才畢業。
每當想到這裡,我總會下意識地看一下廣場。
我不知道學姐不在後的廣場,是否還能再圍成一個圓?
「The Last Dance」舉辦的時間,就在今晚。
距離第一次跟學姐跳夜玫瑰的夜晚,已經一年三個多月。
在等待夜玫瑰出現的夜晚裡,總覺得時間很漫長。
可是終於來到「The Last Dance」時,
我卻會覺得那段等待的時間,不夠漫長,時間過得好快。
學姐今晚穿的衣服,跟她在廣場上教夜玫瑰時的穿著,
是一樣的,身上同樣有難得的紅。
學姐的人緣很好,廣場上的人都會搶著邀學姐跳舞。
即使是不邀請舞伴的舞,也有人爭著緊挨在她身邊。
我一直遠遠望著學姐,沒有機會擠進她身邊。
我的視線穿過人群的空隙,靜靜地看著夜玫瑰。
偶爾學姐的目光與我相對,她會笑一笑、點點頭。
有時會拍拍手,示意我剛剛的舞跳得不錯。
舞一支支地過去,學姐的身邊始終圍著一圈人。
我最靠近學姐的舞,是以色列的水舞,學姐在我對面。
如果把我跟學姐連成直線,這條直線剛好是圓的直徑。
原本這種距離在圓圈中是最遠,但向著圓心沙蒂希跳時,
我們反而最接近。
沙蒂希跳時,圓圈內所有人的口中會喊著:「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舉,右足單跳。
以往學姐總是要我要大聲一點。
不過今晚我第一次做沙蒂希跳時,卻無法嘿出聲音。
但學姐第一次做沙蒂希跳時,很努力將舉起的左腳往我靠近。
由於用力過猛,身體失去重心而摔倒,幸好兩旁的人拉起她。
學姐只是笑一笑,沒有疼痛的表情。
快要做第二次沙蒂希跳前,學姐眼神直盯著我,並朝我點點頭。
我也朝學姐點點頭。
於是我和學姐幾乎拖著兩旁的人往圓心飛奔,
同時將左腳伸長、用力延伸,試著接觸彼此。
但還差了一公尺左右。
而我口中,終於嘿出了聲音。
我們一次次嘗試,左腳與左腳間的距離,愈來愈短。
在最後一次,我們舉起的左腳,終於互相接觸。
而我在嘿出聲音的同時,也嘿出了眼淚。
是的,學姐。廣場是我們共同的記憶。
無論是妳第一次拉我走入圓圈的田納西華爾滋,
還是現在的水舞,今晚的每一支舞,都曾經屬於我們。
我們的腳下,踩過美國、踏過日本,
並跨過以色列、波蘭、土耳其、馬來西亞、匈牙利、希臘……
世界就在我們的腳下啊!
水舞快結束了,音樂依然重複著「Mayim…Mayim…」的歌聲。
圓圈不斷順時針轉動,就像我們不斷繞著世界走一樣。
學姐,是妳將我帶進這個世界中,我永遠會記得。
水舞結束後,所有的人還圍成一個圓。
我跟學姐都席地而坐,略事休息。眼神相對時,交換一個微笑。
廣場上突然傳來:「接下來是今晚的最後一支舞了。」
在眾人的嘆氣聲中,學姐迅速起身,朝她左手邊方向奔跑。
「最後一支舞,是由意卿學姐所指定的……」
我突然驚覺,也迅速起身,往我右手邊快跑。
學姐往左邊,繞圓圈順時針跑動;
我則往右邊,繞圓圈逆時針跑動。
我們兩個總共繞了半個圓,相遇在最後一句話:
「夜玫瑰。」
「學弟,快!」學姐喘著氣:「快邀我。」
我不加思索,挺胸收小腹、直身行禮、膝蓋不彎曲。
右手平伸,再往身體左下方畫一個完美的圓弧。
我右手動作剛停,學姐的右手幾乎在同時輕拉裙襬,並彎下膝。
學姐轉頭朝著向她跑過來準備邀舞的人,微微一笑、聳聳肩。
然後拉著我右手,準備就定位。就定位後,她說:
「學弟,你這次的動作很標準。」
『謝謝學姐。』
「可惜,還有一個瑕疵。」
『瑕疵?』
「嗯。你並沒有面帶微笑。」學姐轉身面對著我:
「來,再微笑一次讓我看看。」
我努力牽動嘴角,想拉出一個完美的弧度,表達微笑。
可是嘴角好像有千斤重,我怎麼拉也拉不起來。
學姐靜靜看了我一會,最後說:
「沒關係的,不必勉強。」
學姐,這已經是我們在廣場上的最後一支舞了。
無論如何,我是沒辦法微笑的。
在「The Last Dance」最後一支舞時,燈通常是暗的。
因為大家習慣在黑暗中,告別。
所以「夜玫瑰」的音樂快響起前,燈光漸漸暗了下來。
雖然在黑暗中,我還是能夠很清楚地看到學姐的眼睛。
但我卻看不清她的臉。
我不斷繞著學姐轉動,眼睛一直看著學姐的眼神。
我彷彿看到夜玫瑰的花瓣、花蕊,
還有花瓣上若隱若現的水珠。
學姐輕聲唱著夜玫瑰,聲音雖輕,卻很清楚。
「花影相依偎」這句,學姐唱得好有味道。
每當聽到學姐唱這句時,我總會看到一朵,
黑夜中悄然佇立在荒野的夜玫瑰。
而陪伴她的,只有柔弱月色映照下,自己孤單的影子。
學姐寂不寂寞,我並不知道。
雖然學姐是孤兒,但在社團內,她一定不孤單。
因為社團就是她的家,而且有太多人喜歡她。
可是過了今晚,學姐就要離開了。
她一定會覺得孤單吧?
學姐的歌聲,讓我聽到入神,而忘記腳下的動作。
等我驚覺時,音樂已經走到「花夢託付誰……」。
夜玫瑰結束了。
音樂一停,便有好多人摸黑來跟學姐告別,學姐笑得好開心。
等身旁的人一一離去,她在黑暗中四處張望,很快便發現了我。
她對我招了招手,我馬上走過去。
「要不是以前常在黑暗中找你,現在就找不到了。」
學姐笑了一笑,然後說:
「陪我走一段路吧。」
『嗯。』
我們離開廣場,一路上都沒有交談,往學姐的腳踏車走去。
她走得很慢,偶爾還會回頭往廣場的方向看。
我很想告訴學姐,即使離開了廣場,她也絕對不會孤單。
因為學姐是一朵嬌媚的夜玫瑰,雖然也許她是孤單地綻放,
但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她、親近她。
終於到了學姐停放腳踏車的地方。
學姐握著把手,輕輕踢掉支撐架,轉頭跟我說:
「學弟,我下星期就會到台北了。」
『學姐找到工作了嗎?』
「嗯,找到了。」
『恭喜學姐。』
「謝謝。」她笑一笑。
「下學期開始,你就大四了。要做學弟妹們的榜樣哦。」
『喔,好。』
「不僅是邀舞時要面帶微笑,跳舞時也是。知道嗎?」
『嗯。我知道了。』
「邀舞要大方、跳舞要輕鬆、學舞要認真。明白嗎?」
『嗯。我明白了。』
學姐牽著腳踏車,開始往前走。我也跟在她身後。
「好像還有很多話要交代,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
學姐笑了笑:「你會覺得學姐囉唆嗎?」
『不會的,學姐。我喜歡聽學姐說話。』
「那你喜歡聽我唱歌嗎?」
『嗯。學姐唱歌很好聽。』
「謝謝。」
「你以後……」學姐又看了看廣場的方向:
「要記得多跟自己,也多跟別人說話。你的話太少了。」
『學姐,妳放心。我會努力的。』
「嗯。這樣就好。」學姐又笑了。
學姐停下腳步,左腳踩上腳踏車的踏板,突然轉頭問我:
「學弟,你覺得夜玫瑰是什麼?」
『夜玫瑰是一首歌、一支舞,還有……』我想了一下:
『還有學姐也很像夜玫瑰。』
「我像嗎?」
『嗯。』我點點頭:『學姐很像夜玫瑰。』
學姐笑了起來,那眼神、那笑容,根本就是夜玫瑰。
「學弟,你喜歡夜玫瑰嗎?」
『學姐,我喜歡夜玫瑰。』
「真的嗎?」
『嗯。』
「好。現在我們不要互稱學姐學弟。」學姐笑了笑:
「你告訴我,你喜歡夜玫瑰嗎?」
『我喜歡夜玫瑰。』
「我再問一次哦。」
『好。』
「你喜歡夜玫瑰嗎?」
『我喜歡夜玫瑰。』
「記住你現在的聲音和語氣。」學姐終於跨上車,說:
「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再見面時,你一定要再說一次。」
『好。』
「不要忘了這個約定哦。」
『嗯。我不會忘記。』
「可以再說一遍嗎?」
『我喜歡夜玫瑰。』
「再一遍。好嗎?」
『我喜歡夜玫瑰。』
學姐點點頭,騎車離去。
騎了十幾公尺遠,又轉過頭跟我揮揮手。
我聽到學姐在唱「夜玫瑰」。
沒錯,學姐在唱歌,我聽得很清楚。
尤其是「花影相依偎」這句。
學姐總共轉了兩次頭,一次往左、一次往右。
然後就不再回頭了。
我看著學姐的背影,漸行漸遠;聽見學姐的歌聲,愈遠愈細。
夜玫瑰在我眼裡愈來愈小,最後消失在一個轉角。
夜玫瑰一離開我視線,我突然拔腿往前狂奔。
『學姐,妳聽到了嗎?』我大聲說:『我喜歡夜玫瑰。』
『學姐……』
『妳聽到了嗎?』
『我喜歡夜玫瑰。』
『我喜歡夜玫瑰。』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學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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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51歲,台北市,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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